一路北行,风霜如刀。
辽东的广袤大地在冬日的铁幕下显得格外肃杀苍凉。
官道两旁,是望不到头的、被厚厚积雪覆盖的黑土地,偶尔露出几茬枯黄的枝杈,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村庄稀疏,土坯垒成的房舍低矮,烟囱里冒出的炊烟也是稀薄而无力,很快便被凛冽的北风撕碎。
行军的队伍沉默了许多,连最聒噪的疤脸刘三也缩着脖子,将冻得通红的鼻子埋进脏兮兮的毛领里。细眼骑在马上,靛青的官袍外裹着厚实的羊皮袄,狗屁帽子下的细长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像一只在陌生领地巡视的雪狐。朱载铎那身骚包的金甲早已蒙尘,光泽黯淡,反倒衬得他眼下的乌青愈发明显。他紧抿着唇,努力挺直腰板,但连日颠簸的疲惫和对未知的忐忑,像无形的重物压在他的肩头。
行程并非一味枯燥。每当抵达较大的府县,总有当地官员率众在驿道旁跪迎。朱载铎起初还端着亲王的架子,学着父皇的样子说几句场面话,但很快就厌烦了这些千篇一律的应酬。地方官员们敬畏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目光扫过他身后那支不伦不类的“金甲军”时,那点审视便化作了隐晦的疑虑甚至轻视。朱载铎能感觉到,这让他心头憋着一股无名火,却又无处发泄。他只想快点到吉利乌拉,见到那个传说中顶天立地的舅舅。
行程中最大的震撼,发生在途径一座依山而建的巨城时。远远望去,那并非传统的城池,而是一片由无数巨大烟囱、管道和钢铁骨架构成的、喷吐着浓烟与蒸汽的庞然巨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了硫磺、焦油和某种奇特甜腥气的味道。
“四爷,那就是辽东精炼二厂!”随行的京营军官指着那片钢铁丛林,声音里带着敬畏,“龙脂(又名地金,龙崎内部存在的粘稠矿物油)从北边龙崎山脉深处运来,就在这儿,变成能烧的‘金油’、能炸的‘龙血’!”
朱载铎勒马驻足,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巨大的烟囱如同擎天巨柱,喷吐着灰白色的蒸汽和夹杂着火星的浓烟,将铅灰色的天空染得更暗。纵横交错的粗大管道覆盖了半座山体,有的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有的则包裹着厚厚的石棉,隐隐透出内部流淌液体的热量,在冰天雪地之中冒着热气。
蒸汽驱动的巨大吊臂发出沉闷的轰鸣,将一桶桶粘稠如粥的“龙脂”吊入高耸的蒸馏塔。空气中除了刺鼻的气味,还有无处不在的、低沉的嗡嗡声,那是无数台外燃机在运转,把精炼出来的“金油”转化为驱动各处机械运转的动力。
他看到粗砺的龙脂原矿在传送带上翻滚,经过复杂的工序,分离出闪烁着诡异光泽的硅基胶质,用于制作各种小工业品,去掉了这些胶质的龙脂,就是略微粘稠的“金油”,这是现在最普遍的燃料,列车,火轮车,大船,甚至油灯,打火机用的都是这种油,根据需求调配成不同的比例,或粘稠焦黑,或清澈如水。
金油再次精密分馏和物理分离,变成所谓的龙血,龙血被小心翼翼装入特制合金储存罐,这些储罐标识着骷髅与火焰符号,运送都要专人负责,路途周围五十步严禁烟火——那是纯净的硝基甲烷液体炸药。
精炼厂的工人如同蚂蚁,在钢铁巨兽的缝隙间忙碌,他们的面孔被烟灰和油污覆盖,眼神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这一切,都透着一股冰冷、高效、与自然格格不入的工业力量。
这不再是京城匠作坊里叮当作响的手工活计,而是吞吐山河、熔炼大地的伟力!朱载铎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支撑着舅舅许景波威震北疆的,除了他个人的勇武,还有这深藏在辽东大地深处、源源不断提供着战争血液的钢铁心脏。他引以为傲的“金甲军”和那门借来的大炮,在这片工业骨血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到了吉利乌拉附近,转乘火车,这是他第一次坐火车,带着细眼看了一圈又一圈,还去车头的驾驶室看那蒸腾着热气的对置多缸热机,小四爷还要求亲自开两圈,当然,被司机严词拒绝,随行官员则哄着小四爷去餐车喝酒。
新奇很快变成无聊,火车钻山过河,一路都是雪落大川的煞白。
终于,他们抵达了吉利乌拉首府,永春城。
这座北境重镇,远比朱载铎想象的更为雄浑。城墙由巨大的条石垒砌,厚重如山峦,城墙上密布着新式的八卦棱堡和炮位,黑洞洞的炮口指向远方苍茫的雪原。城内街道宽阔,房屋多用石料,显得坚固粗犷。空气中除了北地特有的寒意,还混杂着马粪味、铁锈味、烈酒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那是属于边关军镇的气息。
然而,迎接他们的建王府长史带来了一个消息:建王殿下三日前率舰队出海巡弋,震慑蠢蠢欲动的基斯里夫东方舰队,预计今日午后即可返航,泊于松花江口的“镇海卫”军港。
“王爷有令,请四殿下移步镇海卫,共迎王驾。”长史躬身道,他笑了一下,还是努力保持严肃“王爷原话是:小猢狲来了,让他等我,大舅有正事”。
这种亲切自然的语气,让朱载铎松了口气,又莫名地更加紧张。
镇海卫军港。
寒风凛冽如刀,卷起地上的积雪,打在脸上生疼。松花江入海口处,宽阔的江面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灰白色的冰层在阴沉的天空下泛着死寂的光。
远处,深蓝色的海水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墨蓝色,与灰蒙蒙的天际线融为一体,波涛翻涌,撞击着岸边的礁石,发出沉闷的轰响。
港口码头早已肃清。身着厚重冬装的边军精锐排成整齐的队列,如同钢铁丛林,刺刀在寒风中闪烁着冷光。其中最惹眼的无疑是传说中的扎兰族“别赛克”重兵,他们身高体壮,穿着百斤的防弹重甲,右肩扛着一丈的锋利长剑肃立寒风整整齐齐一动不动,恍如泥塑金刚。
当地官员和建王府的属吏们穿着簇新的官袍,簇拥在临时搭建的观礼台上,神情肃穆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朱载铎被引至观礼台最前方,细眼和几个“金甲军”骨干紧随其后。京营卫队则在更外围警戒。
空气中弥漫着肃杀与等待的焦灼。时间一点点流逝,只有风声、海浪声和士兵们沉重的呼吸声。
突然!
浓重的海雾深处,一道炽白得如同实质的光柱猛地刺破灰暗!它粗壮、凝练,带着无与伦比的穿透力,如同天神投下的审判之矛,瞬间横扫过整个港口!光柱扫过之处,薄冰碎裂,雪尘飞扬,被照亮的人群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甚至有人发出压抑的惊呼。
探照灯!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数道巨大的光柱相继亮起,在翻滚的雾气中纵横交错,搅动着混沌的海天。它们最终汇聚,牢牢锁定在港口码头前方那片开阔的水域。
光芒的中心,雾气被强行驱散、撕裂!一个庞大得令人窒息的钢铁轮廓,如同从深渊中崛起的洪荒巨兽,缓缓显露出它狰狞而威严的真容!
“广目天王”号!
这艘巨舰的庞大远超朱载铎贫瘠的想象。它巍峨的舰体如同移动的钢铁山岳,深灰色的涂装让它与阴沉的海洋几乎融为一体,却又在探照灯的光柱下反射出冷硬的金属质感。
高耸的舰桥如同城堡的塔楼,上面密布着观测窗和旗杆。最令人心悸的,是舰艏那三座呈金字塔状布置的、巨大得令人头皮发麻的炮塔!每座炮塔都装备着三联装的巨炮,粗长的炮管斜指苍穹,黑洞洞的炮口散发着神祇的手指一般傲慢和睥睨的气息,最前方的炮塔三门主炮之间镶嵌着广目天王的威严法相。舰体两侧密布着稍小口径的副炮和速射炮,如同恶兽身上竖起的尖刺。
巨舰无声地破开墨蓝色的海面,船艏劈开薄冰,发出连续而尖锐的碎裂声,冰层在它钢铁的身躯下如同脆弱的玻璃般纷纷崩解、沉没。巨大舰体劈开白色的大地,高傲地前行。
舰体装甲带内部,八台巨大无比的外燃机正怠速运转,动力经由变矩器和传动轴,驱动着螺旋桨。粗大的铜合金气缸在舰体内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噗噗——!噗噗——!”的规律轰鸣,伴随着齿轮咬合的金属摩擦声。工程师叼着烟卷,盯着面前一排密集的仪表,调整着滑油系统的喷油比例。
巨大的烟囱喷吐出的不是蒸汽列车的黑烟,而是外燃机引擎燃烧重质金油后特有的、略带灰绿色的白烟,在寒冷的空气中拉出长长的轨迹,如同巨龙灼热的呼吸。
这个巨大的影子在海雾中沉默地前进,带着碾压一切的威势,巨舰移山蹈海的巡游,排开海雾,推开海水,让港口的岸冰的白色大地一分为二。
这就是力量!绝对的、无可匹敌的力量!朱载铎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他引以为傲的一切,在这钢铁巨兽面前,渺小得可笑。
呜嗡——!呜嗡——!呜嗡——!
汽笛响起,三声汽笛,甲板净空,炮管朝着港口另一侧高高扬起。
轰——!轰——!轰——!
舰艏最前方的巨大炮塔猛地喷吐出三团炽烈到极致的青白色爆焰!那光芒瞬间压过了探照灯,将整个港口映照得如同白昼!震耳欲聋的巨响紧随而至,仿佛天穹炸裂!朱载铎感觉脚下的地面剧烈一颤,烟尘升腾。耳膜嗡嗡作响,一股灼热的气浪夹杂着浓烈的气味,不同于黑火药的硝烟味和滚滚浓烟,硝基甲烷燃烧后的特殊香甜气味,扑面而来!
这是礼炮!
三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在冰海之间回荡,宣告着北境之王的归来。炮口喷出的青白色火焰短暂地照亮了翻滚逃窜的海雾,似乎天地都为之震颤。
硝烟和热气渐散,探照灯的光芒重新聚焦在巨舰那高耸的舰桥之上。
一个身影出现在舰桥侧面的瞭望平台边缘。
他并未穿戴甲胄,只是一身深蓝色的呢料海军将校大衣,胸前满是勋章,领口镶着象征亲王身份的龙徽,不同于抠抠搜搜的“飞鱼”和“应龙”,建王的大衣是三团五爪金龙补子和双龙赤珠领徽,帽徽中间不是其他海军官员的八卦船锚海军徽,而是独一无二的日月星三辰徽,与天子同等规格。
披在肩上的大氅在海风中猎猎作响,露出里面笔挺的军服。建王身形魁伟如山岳,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凝练如实质的威压与豪迈。他有三米高?五米高?那个身影在朱载铎眼中无限放大,仿佛法天象地,化为了广目天王的法相真身。
直到副官走到舅舅身边,朱载铎才回过神:没那么夸张,去掉了帽子,舅舅大概两米上下,和自己一样是个真实的人类。此刻他单手扶着冰冷的栏杆,姿态轻松,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刃,穿透海雾与空间,精准地落在了港口观礼台上那个穿着金甲、显得格外扎眼的少年身上。
然后,朱载铎看到他的舅舅,建王许景波,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极其爽朗的笑容,甚至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烟黄色的牙齿在冬日阴沉光线下都清晰可见。那笑容里没有朝堂上的繁文缛节,没有长辈居高临下的审视,只有一种纯粹的、久别重逢(或者说终于逮到你了)的、属于血亲长辈的亲切和不见外。他挥挥手,副官递上话筒,接好扩音器。
“来了!小四儿!”一个洪亮得如同滚雷般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港口,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和毫不掩饰的揶揄,“等着!大舅这就靠岸,好好稀罕稀罕你!”
这声呼喊很快被欢迎的军乐盖过,这粗犷豪放、完全不顾及亲王和皇子仪态的招呼,如同一记闷棍,把朱载铎心中最后一点强撑的亲王威仪砸得粉碎。他脸上瞬间涨得通红,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想去整理自己那身蒙尘的金甲,却又觉得无比滑稽。细眼在他身后,乌纱帽下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又迅速恢复成那副冷硬的标枪模样。
巨舰“广目天王”号发出最后一声低沉的汽笛长鸣,庞大的身躯在精妙操控下,缓缓地、无可阻挡地靠上了镇海卫的深水码头。钢铁与石岸碰撞,发出沉闷的巨响,宣告着这片冰海的主宰者,踏上了属于他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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