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北明:长风踏浪 > 第二章 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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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载铎提着他那把沾血的宝刀,大步走在坞堡中央的空地上。他看着手下人兴高采烈地押着垂头丧气的俘虏,把一袋袋搜出来的粮食堆到空地上,还有几口装着散碎银两和铜钱的箱子被抬了出来。他满意地点点头,脸上满是运筹帷幄的得意。

“四爷!四爷!”刘三的疤脸此刻一脸谄媚,跑过来,手里捧着一顶脏兮兮、缝着块玉石的毡帽,看样子是土匪头子的东西,“贼酋授首!您神威盖世!这破地方,不堪一击啊!”

朱载铎接过那顶破帽子,随手掂了掂,嫌弃地丢给旁边一个穿着戏服的小子拿着。“打扫干净!值钱的和粮食都带走!俘虏捆结实了,押回京给小爷献俘!让那些老学究们瞧瞧,什么叫真本事!”他环顾四周,觉得这坞堡实在破烂不堪,毫无价值,学着想象中父皇的样子,手一挥,“剩下这些破烂,一把火烧了!省得再聚起贼来!”

“得令!”刘三响亮地应了一声,转身就去招呼人找火把。

火光很快在山包上升腾起来,浓烟滚滚,直冲铅灰色的天穹。朱载铎骑回他那匹神骏的大马,押着俘虏和缴获,在“金甲军”乱哄哄的簇拥和京营兵沉默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凯旋回京。金色的甲胄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依旧闪耀着不可一世的光芒。

北都沈水,皇城深处,武英殿。

殿宇高阔,深色的梁柱撑起沉甸甸的威仪。殿内并无太多奢华装饰,却自有一股开国未久、锐气尚存的粗粝与肃杀。几缕秋阳斜斜穿过高大的雕花木窗,在地面的金砖上投下长长的光斑。

皇帝朱弘刚斜倚在铺着明黄软垫的宽大龙椅上,手里捏着几份边镇送来的军报,眉头微锁。他卸下了郑重的龙袍,只穿着一身宽大的常服,身形依旧魁伟,像一头暂时收敛了爪牙的猛虎。岁月和无数场血战在他脸上刻下了风霜的痕迹,却无损那双眼睛的锐利。此刻,那目光正落在御榻前,他那穿着闪亮金甲、正眉飞色舞讲述“赫赫战功”的小儿子身上。

“…那贼酋还想跑?被儿臣帐下先锋,疤脸刘三,一刀就剁了脑袋!那血,滋得老高!”朱载铎手舞足蹈,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御案上,金甲随着他的动作哗啦作响,“父皇您是没看见,儿臣带着我的队伍一冲,那些个草寇,望风披靡!儿臣身先士卒,第一个就冲进了贼窝!把那坞堡烧得干干净净,永绝后患!”他挺着小胸脯,下巴抬得高高的,像一只刚学会打鸣就迫不及待炫耀的小公鸡,满心等着父亲的嘉奖。

朱弘刚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放下了手中的军报,端起旁边温着的浓茶,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袅袅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他放下茶盏,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盏沿上轻轻敲着,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

这细微的声音,却像小锤子一样敲在朱载铎兴奋的神经上。他高涨的情绪莫名地滞涩了一下,滔滔不绝的邀功话语卡在了喉咙里。暖阁里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嗯。”朱弘刚终于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朱载铎身上金甲的喧哗,“端了匪窝,永绝后患…”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儿子那张犹带兴奋红晕的脸上,“那,死了几个?”

“啊?”朱载铎一愣,没反应过来。

“我问你,”朱弘刚的声音依旧平稳,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你带去的京畿卫戍大营兵士,还有你那些,啊,天兵天将,死了几个?伤了多少?”

朱载铎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了。他出发前光顾着威风,脑子里想的都是怎么砍人、怎么烧寨子,回来路上也只盘算着献俘的荣光,哪里认真统计过这个?他张了张嘴,眼神有些慌乱地瞟向侍立在御榻旁的心腹太监冯堡。冯堡低头,泥塑木雕一般,纹丝不动。

“儿…儿臣…杀得痛快…没…没太在意…”朱载铎的声音小了下去,底气明显不足。

“哦,没在意。”朱弘刚点了点头,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他不再看儿子,目光重新落回手边一份关于辽东屯田收成的奏报上,仿佛随口闲聊,“那匪窝里,存粮不少吧?搜出来多少?”

“粮…粮食?”朱载铎更懵了。他光顾着让人搬走值钱的金银和看起来还算整齐的粮食袋子献俘充门面,坞堡深处那些堆积如山、散发着陈腐气味的粗粮麻袋,他嫌脏,看都没多看一眼,直接下令烧了。“缴获…缴获颇丰!儿臣都押回来了!”他只能梗着脖子强调缴获。

“颇丰?”朱弘刚终于又抬眼看他,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深了一点点,眼神却锐利如刀锋,直刺朱载铎心底,“那,够京营卫戍兵士,吃上几年啊?”他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点长辈的温和,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扎进朱载铎发热的头脑里。

朱载铎彻底僵住了,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金光闪闪的甲胄似乎瞬间变得沉重冰冷,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父皇那平静的目光,比战场上最凶悍敌人的咆哮还要让他心头发颤。他猛地想起冲进坞堡深处时,无意间瞥见的那一间间巨大仓房里,堆积如山的、散发着浓重霉味的粮食麻袋,像一座座沉默的小山。当时只觉得碍事,一把火烧了干净利落。

皇帝面色不改,吃着蜜饯,继续平淡地嘲讽:“打这几个玩意,你还动了你舅舅的大炮,嗯!威风!当真是威风八面!那几发炮弹,加上你这一身金甲,嗷呦,别说是平了土匪窝,在那地方原地修个精炼厂都够用!”

皇帝继续补刀:“你觉得自己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那我问你,这次你用了什么战术?什么阵线?我要没说错,就是带着人冲进去一顿砍,是吧?要不然也不会打成这样,你觉得你打得不错?你信不信”皇帝随手指向一个侍卫“我让他去带队,不用大炮,带一半的人,都能不带伤亡,就把那地方端了?”

小四王爷羞臊得满脸通红,低头不语。

就在这时,暖阁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压低声音的劝阻。

“二殿下,陛下正召见四殿下呢,您…”

“要的就是他在这!”

门帘被一把掀开。一个裹着厚厚锦鼠皮裘、头发还有些凌乱的小黑胖子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他夹着基本厚厚的账册,脸上油腻腻的全是汗珠,这正是他小四皇子的二哥,二爷朱载润,帝国的“钱袋子”。脸上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完全无视了暖阁内微妙的气氛,一进来就冲着朱载铎嚷嚷开了:

“老四,老四!你回来了?哎呦,你你你……害我算了一晚上!”朱载润几步冲到御榻前,草草对着朱弘刚行了个礼,转头就把手里的账册几乎戳到朱载铎的金甲上,“你自己看看!看看!这,是京畿卫戍营一百人一路的消耗,战后的抚恤,这一页,是炮营,这一次开拔,拖炮的火轮车烧掉的金油,保养的配件,炮弹钱我就不算了,这次权当是演习训练给给打了。还有你借走的那一百套备用禁卫重甲的保养耗损,哎对了,里面不少还叫你那帮天兵天将玩坏弄丢的!还有你那些金甲军一路人吃马嚼的耗费!这帮小崽子那是真敢花钱啊!这一路,胡吃海塞,吃的比战马都贵!还有…还有你一把火烧掉的那个坞堡!”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我的人刚去阿斯牛录那边核验过!那坞堡原先是个粮仓,里面啊,光是存粮粗粗估算就有八千石!八千石啊!是,全是粗粮陈粮,可那也是实打实的粮食!够一个卫戍营吃上三年还有富余!兵士不爱吃,你拿去赈灾也是好的啊!哎,咱酿酒也好啊!现在倒好,全让你一把火烧成了灰!还搭进去那么多抚恤钱粮!这一仗打下来,里外里一算账,花了整整七千两雪花银!七千两啊!”朱载润痛心疾首地拍着账册,胖脸上肉都在抖,“老四啊老四,你剿个匪,剿得我这户部的库底子都在哗哗往外淌!你…你真是我的活祖宗!”

朱载铎被二哥这一连串机关枪似的数字砸得头晕目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刚才在父皇面前强撑的气势彻底垮塌下去。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金甲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像他此刻混乱不堪的心绪。他偷眼看向御榻上的父皇。

朱弘刚依旧端着那杯茶,仿佛没听见朱载润连珠炮般的抱怨。他甚至又呷了一口茶,才慢悠悠地放下杯子,目光终于再次聚焦在朱载铎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暴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看得朱载铎头皮发麻,手脚冰凉。

“玩够了吗?”朱弘刚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朱载铎心上,“穿着金甲,带着乌合之众,打几个山贼,就真当自己是常胜将军了?”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铁,“这点场面,你娘当初单枪匹马就能摆平!”他指的是小四皇子的生母,建王许景波的妹妹,一生传奇的威烈元妃——许韫琥。

皇帝并没动怒,只是无奈:“你呀,一天天待在这京城,净学些纨绔习气,糟蹋钱粮,胡作非为。”

朱弘刚微微坐直了身体,那股战场上磨砺出的、无形的威压瞬间弥漫开来,暖阁里的炭火似乎都黯淡了几分。“去北边吧。找你建王舅舅。他那边,”皇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森然,“吉利乌拉边境上,基斯里夫的铁骑,满天满地南下的蛮子,那才叫真正的战场。让你建王叔好好教教你,仗,到底该怎么打。”

朱载铎瞪大了眼睛,脸彻底白了,头深深埋了下去,肩膀微微发抖。

“怎么?怕了?”朱弘刚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怕就对了。趁早把你那套过家家的把戏收起来。滚吧。”

朱载铎浑浑噩噩地叩首,再浑浑噩噩地起身,脚步虚浮地退出武英殿。殿外秋日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二皇子朱载润不知何时也溜了出来,同情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摇着头快步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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