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五年(公元172年)春,洛阳。
细雨如织,悄无声息地润湿了伊阙坊的石板路。这座位于城南的作坊区,空气中常年混杂着麦秆发酵的酸馊气、桐油刺鼻的味道,还有新出纸浆那一股挥之不去的生涩气息。正是这最后一种味道,弥漫在“姜氏纸坊”宽敞但略显阴暗的晾纸房里。
姜尘(字子墨)坐在一堆等待切割的楮树皮旁,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片刚刚抄制成功、边缘还带着细小纤维的桑皮纸。纸色微黄,质地却已颇为坚韧,是寻常商贾人家写信记账的上品。他的手背上,有几道新鲜的、细长的划痕,那是昨日试验新篾刀时不慎留下的。
窗外的雨声滴滴答答,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姜尘的眼神有些失焦。半年了,他来到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东汉末年已经整整半年。熟悉,是因为“三国”这两个字早已刻入骨髓;陌生,是这真切的触感、气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疏离感。他不是姜子墨,或者说,不完全是。那个属于现代图书馆管理员姜尘的记忆,像一个隔水观火的模糊倒影,与这个纸坊少东家姜子墨的躯壳强行捏合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的隐痛。
“少主。”忠伯佝偻着腰进来,声音沙哑,“今日新浆已沤好,下池前需您去看看火候。”
“哦,好。”姜尘回神,站起身。脚步声在空旷的作坊里显得有些沉重。他下意识想揉搓一下脸,却蹭到了手上的划伤,轻微的刺痛让他皱了皱眉。
走出晾纸房,湿润的空气迎面扑来。远处的蒸煮灶房雾气弥漫,几个赤膊的匠人在闷热中搅动着巨大石臼里绿黄浑浊的树皮浆液,汗水与蒸汽混在一起。另一边的抄纸间,抄工正熟练地将覆在细密竹帘上的薄薄一层湿纸浆揭下,层层叠在压榨的木案上。一切都井然有序,仿佛亘古如此。
姜尘在雨中站了一会儿,雨丝落在脸上,微凉。他突然怀念起前世那种隔绝一切风霜的恒温空调。这种原始的、浸透着汗水与气力的生存方式,带着一种残酷的真实,让他无所适从。
“姜郎在此赏雨?”
一个清泠温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山涧清泉滴落玉盘,瞬间将作坊的沉闷与喧嚣隔开。
姜尘转身。只见一位身着素色襦裙的女子立在抄纸间的屋檐下,身姿纤秀,怀抱一柄裹着青布套的七弦琴。虽未施粉黛,但眉目如画,气质沉静如幽谷芝兰。只是那双剪水双瞳深处,蕴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婉和戒备。她正是暂居纸坊避祸的蔡琰,蔡文姬。
“蔡大家。”姜尘拱手行礼,心头莫名地紧了紧。这位才名冠绝洛阳的女子,因父亲蔡邕得罪权宦流放朔方,才寄居在相对僻静的姜家纸坊。她的存在,让这纸浆弥漫的凡俗之地,凭空增添了几分清贵之气。
“方才在整理乐谱,听得雨声,便出来看看。”蔡琰的目光落在姜尘手背的伤痕上,“姜郎的手…?”
“无碍,做活时不小心蹭的。”姜尘下意识将手缩回袖中。在蔡琰这样一位真正饱读诗书、才情斐然的女子面前,他总觉得自己那些试图改进纸张韧性的“小聪明”显得分外笨拙和市侩。
蔡琰微微颔首,并未深究,目光却转向墙角堆着的一摞纸张样品,其中有一种颜色更为白皙、质地异常平滑的纸被单独放在一旁。“这便是姜郎所言的‘左伯改良麻纸’仿制之品?色泽倒是极佳,只是……”她伸出玉指,小心翼翼地拈起一角,指腹轻捻,“这韧性,似还不及上好的桑皮纸。何故?”
姜尘心中一叹。这正是他苦恼所在。前世记忆里关于“蔡伦造纸术”、“左伯纸”的知识碎片很多,但落实到具体操作——树皮处理的时机、漂白药剂的配比、捶打的力度,这些都需要实践和难以言传的经验。他依靠残存的记忆和现代人的逻辑推测去尝试改进,虽有成效,却总是差那么点意思。就如同眼前的蔡琰,你能告诉她五线谱比古谱更精确,可如何在这时代解释清楚那些小黑点和小线?
“树皮脱胶的时间似乎稍短了些,捶打时力道也不够均匀。”姜尘硬着头皮解释道,目光扫过那些纸张样品,眉头微锁。“韧性需‘刚柔相济’,需寻其‘筋骨’。强求洁白光滑,反损其质。”这些词从他口中说出来,带着点故弄玄虚的味道。
蔡琰认真地听着,目光在他微蹙的眉心和那摞纸上流转,沉默片刻,道:“‘骨’在何处?”
姜尘一愣。不等他回答,蔡琰却轻轻抚过琴上紧绷的丝弦,发出一个清脆的单音。“弦有‘骨’,方能承力,能发声而不折。”她的指尖按上一个泛音的位置,清亮的余音在细雨中扩散开来。“纸若有‘骨’,或是那联结纤维之物,是那浸入肌理之‘筋’?姜郎所求,是那能让麻桑筋骨相融,坚韧而不折之物?”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姜尘心中激起阵阵涟漪。这并非只是谈论造纸,更像一种哲理层面的叩问。他惊讶于这位才女的敏锐洞察。她指出的“筋骨”、“融合”,恰恰触碰到现代纸张依赖于长纤维物理交织和氢键结合的实质。
“蔡大家所言……甚是精妙!”姜尘由衷叹道,心中的那点赧然被奇妙的共鸣取代,“确是筋骨相融之韧。可惜……”他拿起一张“仿左伯纸”,“知其然,难知其所以然。此等物性之秘,非朝夕可穷。”
蔡琰看着姜尘眼中因找到共鸣而闪现的一抹灼热,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困惑,若有所思。她轻轻放下琴,走到那摞纸前,俯身细看,鼻尖几乎触到纸面。“造纸……亦是写尽人间百态。韧者抗压,薄者承墨,粗者裹物,洁者载史。姜郎之心志,在载史之洁,亦在抗世之韧?”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此方寸之地,亦是人心战场。”
这突如其来的引申,带着蔡琰自身命运的沉重与清醒。她在说纸,更在说自己和这纷乱之世。这话语像一柄无形的锥子,轻轻刺破了姜尘心头弥漫的疏离和迷茫,一股微热的、带着痛感的真实涌了上来。
他尚未回应,作坊外突然传来一声尖锐惊恐的叫喊:“走水啦!作坊走水啦!”
紧接着,是更多杂乱的嘶喊、奔跑声、瓦片碎裂的哗啦声,混杂着一种压抑的、狂热的喧嚣迅速逼近!
“不好!”姜尘脸色骤变。这不是寻常火患!
蔡琰反应极快,下意识地抱紧怀中古琴。一抹惊惶掠过她苍白的脸,但转瞬被一种近乎于绝望的坚韧取代。她显然经历过流亡路上的险境。
姜尘猛地抬头望去,只见作坊大门的方向已映出刺目的红光和滚滚浓烟!尖锐的呼啸和狂热的呼喊声清晰起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是黄巾军!
伊阙坊地处城南,紧邻市集与贫民窟,官府管控本就薄弱。没想到他们真敢突袭洛阳!
“蔡大家!随我来!去后院!”姜尘一把抄起旁边用来固定竹帘的沉重短木棍,声音因为紧张而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作坊里的人听到喊声,早已乱成一团,匠人们哭喊着四散奔逃,忠伯试图维持秩序的声音被淹没在嘈杂和远处的厮杀声中。
浓烟已经灌入晾纸房,视线开始模糊。
“咳咳……”蔡琰被烟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身形晃动。
姜尘一把抓住她冰凉的手腕,触手如寒玉:“快走!”他拉着她冲向后院的角门,那里通向存放成品纸和工具的小院,是他记忆中唯一的、可能是死路的生路!
刚冲出两步,身后“轰”的一声巨响!作坊临街的土墙竟被某种沉重的东西撞开一个巨大的豁口!砖石泥块飞溅,火光夹杂着无数狂热扭曲的面孔涌了进来!为首之人身材魁梧,布巾抹额,脸上涂着腥黄的符印,手持一把血迹斑斑的砍柴斧,眼神赤红。
“祭品!女人!值钱的都带走!”他狰狞咆哮,目光瞬间锁定了仓惶避难的蔡琰!
寒光一闪,那狰狞汉子手中的柴斧带着风声,毫无花哨地朝着蔡琰劈头斩落!速度快得骇人,空气中甚至弥漫开一丝血腥味!那汉子眼中只有纯粹的杀意与掠夺,对挡在眼前的姜尘视若无睹。姜尘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肌肉绷紧到极致。恐惧如冰冷的巨浪拍来,几乎将他吞噬。他只是一个在平安盛世里长大、只会摆弄纸墨的普通青年!他甚至没杀过鸡!
那闪着寒芒的斧刃映照出蔡琰苍白脸上濒死的绝望,映照出她怀中紧紧抱着的古琴。她的眼神没有看向斧头,反而越过了魁梧的黄巾汉子,投向姜尘。那不是求救,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悲悯的平静——仿佛在说,她早已预见命运的无常,只是遗憾没有机会在完整的纸上,再谱一曲《胡笳》。
“躲开!”姜尘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不是命令,是本能绝望的宣泄。他不顾一切地猛扑过去,不是用手中的短棍格挡那势大力沉的一斧,而是以身体狠狠撞向蔡琰!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巨大的冲击力传来!姜尘感到自己左肩被一个冰冷沉重的东西狠狠砸中,剧痛如同烧红的铁水泼进了身体!同时,怀里的蔡琰被他撞得向后跌倒,“啪嗒”一声,那把七弦琴脱手飞出,撞在墙壁上,断了一根弦,发出刺耳的哀鸣。
是斧柄!关键时刻,姜尘的扑撞让那斧刃险之又险地擦着蔡琰的发髻掠过,沉重的斧柄末端却结结实实砸中了他的肩膀。姜尘甚至听到了自己骨头不堪重负的“咔嚓”声,半边身子瞬间麻木。
“砰!”两人狼狈地滚倒在后院角门旁那堆刚制好的湿纸坯上,洁白的纸张沾染了血污和尘土。姜尘的左肩血流如注,迅速染红了麻布衣衫。
“找死!”黄巾魁汉见猎物躲开,眼中凶光大炽,反手就要再砍。
姜尘倒在湿漉漉、冷冰冰的纸堆里,剧痛和呛人的浓烟让他几乎窒息。死亡的气息如此清晰。意识模糊中,他感受到怀里蔡琰因恐惧而无法控制的颤抖。混乱中,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蔡琰磕碰出的伤口沁出的血,正顺着两人紧贴的肢体流淌,滴落在他慌乱间不知何时从怀中掉落的、摊开在地上的那本自己随身携带的、装订简陋的硬皮本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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