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最怕的不是穷,不是苦。
是对比。
林家主宅,那座传承了数代,雕梁画栋却难掩陈旧气息的厅堂内,空气沉闷得像一块浸了水的朽木。
檀香的气味混杂着一丝霉味,萦绕在每一个角落。
林耀祖就坐在这片沉闷之中,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上好的青瓷茶杯在他掌中微微颤抖。
杯中碧绿的茶汤,倒映出他一张扭曲的脸。
他想不通。
他真的想不通。
一年前,就在这个厅堂,他当着所有族人的面,是如何意气风发地指点着林正德的鼻子,嘲讽他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军方许诺,放弃主家唾手可得的产业,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那时的林正德,是何等落魄,几乎是灰溜溜地被“分”了出去。
可现在呢?
“听说了吗?正德那一房,如今可是徽州府的头面人物了。”
“何止是头面人物,我亲眼见的,新军的谭协统都亲自登门拜访,称兄道弟!”
“那‘林氏雪花皂’,听说已经卖到省城,甚至沿江的几个大码头都有他们的商号,每日进账的银元,哗啦啦地响!”
这些风言风语,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钢针,日日夜夜扎在他的心上。
凭什么?
凭什么一个被扫地出门的旁支,能在短短一年之内,攀上军方的高枝,混得风生水起?
而他,林耀祖,堂堂主家长孙,林家正统的继承人,却只能守着这点祖上传下来的田产铺子,眼睁睁看着家业在自己手中,如一潭死水,波澜不惊,甚至在慢慢蒸发。
他受不了这种对比。
每一次出门,看到旁人对他那客气又疏离的笑容,他都觉得那笑容背后藏着一把刀,一把名为“嘲笑”的刀。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些人在他背后如何议论。
“看,那就是林家的长孙,真没用,被分出去的叔叔比下去了。”
“什么麒麟儿,我看是头蠢驴!”
强烈的屈辱感和嫉妒,像两条毒蛇,啃噬着他的理智,让他的心态彻底崩塌。
他恨。
恨林正德的好运,恨林默的妖孽,更恨自己的一成不变。
肥皂的生意,他不是没动过心思。
可那生意背后站着的是谁?是新军,是谭延闿,是那些手里有枪的兵痞。
他派去打探消息的人,还没靠近林家作坊,就被巡逻的士兵用枪托给顶了回来。
他不敢碰。
这条路,被堵死了。
绝望之际,一道光,似乎照进了他黑暗的内心。
那天,他在省城最大的茶楼“望江月”里,偶然听到邻桌几个穿着绸缎的徽商在密谈。
“……朝廷这次是下了血本了,要修一条‘津镇大铁路’,贯穿南北啊!”
“乖乖,这得是多大的工程?光是枕木和石料,就得堆成山吧?”
“何止是山!谁要是能提前拿到供应的份子,这辈子……不,是三辈子都吃不完了!”
津镇铁路!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林耀祖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双眼爆发出骇人的亮光。
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一个疯狂的念头,如野草般滋生,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机会!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足以让他一举翻盘的机会!
只要他能成为这条铁路最大的供应商,那点肥皂生意算什么?林默家赚的那点钱,在他即将构建的财富帝国面前,不过是九牛一毛!
到那时,他要让所有人看看,谁才是林家真正的麒麟儿!
这个被梦想和嫉妒冲昏了头脑的人,立刻开始了一场不计后果的豪赌。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跪在了自己的父亲,林家如今的大家长面前。
“爹!这是我们林家主脉,重新振兴的唯一机会!”
林耀祖声泪俱下,将那套在茶楼听来的说辞,添油加醋地描绘成一幅波澜壮阔的商业蓝图。
他将林默一家的崛起,形容为对主家的羞辱。
他将这次豪赌,粉饰成一场捍卫家族荣耀的圣战。
“我们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整个林家,都要被人看成是那个旁支的附庸了!”
他的父亲,那位守旧了一辈子的大伯,被儿子描绘的蓝图和那句“附庸”刺痛了神经。
在林耀祖的巧言令色和反复劝说下,这位老人最终颤抖着手,在抵押契约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主家名下大半的良田,城中几处黄金地段的铺面,这些林家数代人积攒下来的根基,尽数被抵押给了钱庄。
换来的,是一笔足以让任何人心惊肉跳的巨额高息贷款。
钱一到手,林耀祖彻底疯了。
他像一个红了眼的赌徒,将所有的筹码都推上了赌桌。
他拿着那笔滚烫的银元,在省内,甚至邻省,疯狂地囤积木材与石料。
最好的杉木,最坚硬的青石,只要市面上有,他就不问价格,有多少要多少。
一时间,徽州府乃至周边数个县城的建材价格,都被他一手推高。
无数木材商和石料厂主,将他奉为财神爷。
林耀祖这个名字,成了省城商界风头最劲的人物,出入皆是前呼后拥,人人尊称一声“林老板”。
他享受着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仿佛已经看到了铁路项目公布,自己手里的木材石料价格暴涨十倍、百倍的场景。
他仿佛已经看到林正德和林默,在他面前卑躬屈膝,重新仰望他的样子。
而在城南的另一座宅院里,一切都静谧如常。
书房内,林默正临摹着一幅字帖,笔锋沉稳,墨韵天成。
一份份关于林耀祖疯狂举动的密报,就整齐地摆放在他的手边,他却连看都未曾多看一眼。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那来自后世的记忆,如同一本精准无误的史书,清晰地告诉他,“津镇铁路”这个计划,确实存在过。
但它,永远只会停留在计划的纸面上。
很快,剧烈动荡的时局,会让这个耗资巨大的工程被无限期搁浅。
林耀祖囤积的那些木材石料,在未来的数年,甚至十数年里,都只会是一堆无人问津、慢慢腐烂的垃圾。
父亲林正德站在一旁,看着密报上的内容,眉头紧锁。
“默儿,耀祖他……毕竟是你的堂兄。他这么做,是把整个主家都往火坑里推啊。我们……是不是该提醒一下?”
林正德终究心软,血脉亲情让他有些不忍。
林默落下最后一笔,将毛笔轻轻搁在笔架上。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得像一汪深潭,没有任何波澜。
“爹。”
他开口,声音清朗,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冽。
“笼中的鸟雀,你打开笼门,它未必想飞出去。井底的蛤蟆,你告诉它天有多大,它只会觉得你疯了。”
他顿了顿,视线转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层层院墙,看到那个正沉浸在财富幻想中的堂兄。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贪婪和愚蠢,付出代价。”
这句话,他说得极轻,却字字如铁。
林正德心头一震,看着儿子那双深邃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什么,最终化为一声长叹,不再言语。
林默选择了冷眼旁观。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不仅仅是林耀祖一个人的劫数。
更是他亲手布下的,一盘大棋。
当林耀祖将主家的根基全部推入深渊的那一刻,也等于亲手为林默献上了一把钥匙。
一把收拢主家,整合资源,彻底掌控整个林氏家族的钥匙。
这,是他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步妙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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