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里,几个小吏正扎堆闲聊,见他一身管家服饰却昂首挺胸,眼神顿时都带了几分轻慢。
他径直走到一个正嗑着瓜子的小吏跟前,把舆图往怀里紧了紧。
“劳驾,郑和郑大人在吗?我家少爷有要紧东西亲手交给他,烦请通报。”
那小吏姓刘,是市舶司里混的有些年头的老油条,见方建语气硬邦邦的,连好处都不给,他语气冷漠。
“什么东西金贵的要亲手交?给我就行,郑大人正忙着清点海图档册,哪有空见你这等跑腿的。”
说着就伸手去夺方建怀里的舆图。
方建往后一缩,梗着脖子道,“不成!我家少爷特意吩咐,必须亲手交到郑大人手上,旁人碰不得!”
刘吏被驳了面子,脸上顿时挂不住,猛地站起身来,嗓门也高了八度。
“你算什么东西?市舶司是你撒野的地方?一个管家也敢跟我摆谱?”
他伸手就去抢,指尖已经勾到了舆图的边角。
方建急了,死死攥着卷轴往后拽。
“放手!这是舆图!弄坏了你赔得起?”
“嘿,还敢吓唬我?”
刘吏被激怒了,手上加了劲,“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宝贝!”
两人一拉一拽,只听嘶啦一声脆响,那卷用桑皮纸绘就的舆图竟从中间裂了道口子。
紧接着又是刺啦一声,整幅图硬生生被扯成了两半!
方建眼珠子都红了,抬手就搡了刘吏一把。
“你个狗东西!”
刘吏踉跄着后退半步,随即恼羞成怒地扑上来。
“反了你了!敢动手?”
两人扭作一团,一个揪着对方的衣襟,一个攥着半幅舆图,在廊下滚作一团,唾沫星子混着惊呼声溅了满地。
“都住手!”
一声沉雷似的呵斥炸响,庭院里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刘吏和方建同时僵住,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乌纱描金蟒衣的中年宦官正站在阶上。
此人面容刚毅,正是郑和。
他刚从存放海图的库房出来,手里还捏着几本泛黄的《岛夷志略》,见廊下厮打,眉头拧得像个疙瘩。
可当他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半幅舆图时,瞳孔猛地一缩,方才的怒气瞬间被惊愕取代。
他大步走下台阶,目光死死盯着那摊开的半幅图。
上面勾勒的海岸线既有着《诸蕃志》里记载的爪哇、满剌加,更有远超朝廷档册的辽阔陆地与海域。
连大明朝的两京十三省,都标注得比兵部职方司的舆图还要分明。
“这是……”
郑和声音都有些发颤,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另一半,轻轻拼在一处。
完整的舆图铺开,东到扶桑三岛,西抵从未在任何典籍里见过的陌生大洲,北至瀚海冰原,南达万里海域尽头。
他手指猛地顿在一处,那里的海岸线虽陌生,却隐隐能与《岛夷志略》里提过的极西之地轮廓相合,只是延展得远不止书中所载。
“竟有如此辽阔的疆域?职方司的海图从未画到这般远!”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过还在发懵的两人。刘吏早已认出眼前的人是谁。
他吓得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埋得快贴到地皮,哪还有方才的嚣张。
郑和的目光落在方建身上,方建脸上还带着擦伤,眼眶通红,看着那撕裂的舆图,眼泪差点掉下来。
完了,少爷熬了半个月画的东西,就这么被他搞砸了,回去怕是真要被扒层皮。
“这舆图……”郑和声音低沉,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
“是谁画的?”
刘吏吓得一个劲磕头,半句不敢说。
郑和又看向方建,见他嘴唇翕动,带着哭腔摇头。
“不、不是小的画的……这是我家少爷画的,他说一定要亲手交给您,可现在……完了!这要是让少爷知道,小的、小的死定了!”
他急得直跺脚,眼泪真掉了下来。
郑和问道,“你家少爷是?”
“是方中宪少爷!”
“方中宪?这名字很熟悉。”
郑和攥着那卷裹着锦帕的舆图,指尖还能感受到桑皮纸的粗糙纹理。
他方才方建说出方中宪三个字时,他脑中猛地闪过半月前在奉天殿内,那个大肆夸开海的好处。
正是他说的这番话,让陛下拍了案定下开海的调子。
“原来是他。”
郑和低声自语,看向还在抽噎的方建,语气缓和了些。
“别哭了,带我去见你家少爷便是。”
说罢,他又蹲下身,将地上那两半舆图小心翼翼对齐,然后揣进怀里。
方府,厢房内。
“郑大人既已见过那舆图,觉得如何?”
方中宪端起茶盏,目光落在对面的郑和身上。
郑和指尖轻轻点了案上舆图,语气里带着惋惜。
“方公子的手笔,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可惜了,好端端一张图,竟被撕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