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破白,齐庄布行的雕花门板便“吱呀”推开。玉清欢立在门前,素手将最后一匹“青秧绿”布匹挂上木架。晨风掠过,布面泛起粼粼水光,上面用苏木染出的稻穗纹样随势轻摆,竟似带着田间晨露的湿气。
“小姐,第一批货都上架了!”小杏从里间跑出,发间的碎花巾被风吹乱,“方才李记绸缎庄的伙计来问,说咱这‘豆荚黄’的花色是不是真拿蚕豆壳染的?”
玉清欢正整理着一匹“豆荚黄”,闻言抬眸轻笑,指尖拂过布面,“自然是真的。前儿个收的蚕豆壳晒干碾碎,配着苏木煮了三个时辰,最后拿皂角水固色,才得这蜜蜡似的颜色。”
她将布匹往木架上一搭,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布纹上,映着暖黄色泽匀净透亮!
“钱家总说咱们布样土气,我倒偏要看看这‘土气’能不能卖断货。”说着,她又拿起旁边一匹“茄子紫”,上面用槐米拓印的小茄子图案憨态可掬。
门外卖桂花糖糕的王老汉挑着担子路过,瞥见布架上的纹样,不由得驻足:“哎哟!这布上的南瓜画得跟真的似的!俺家婆娘最爱种南瓜,赶明儿定来扯两尺做围裙!”
对街钱记布庄的伙计突然扯开嗓子吆喝:“新到杭州云锦!冰丝绣线,香飘十里!比不得某些布庄,拿粪桶水染布,穿在身上怕是要招苍蝇!”
玉清欢握着布匹的手微微一紧。小杏气得跺脚:“胡说八道!咱们的染料都是草木灰滤的,干净得很!”
“别理他们。”玉清欢按住小杏的肩,目光扫过钱记伙计得意的嘴脸,“真金不怕火炼,且让他们说去。”
她转身进店,取来一把桑皮纸糊的团扇,扇面上用靛蓝画着半片荷叶,“把这几匹‘荷露白’挂到显眼处,待会儿有贵客来。”
日上三竿之际,“凝云布庄”里已挤满了看布的妇人。张屠户家的娘子摸着“麦穗金”布料,啧啧称奇:“这麦芒绣得跟真的似的!就是……方才听人说,这布是拿浇菜的粪水固色的?”
“张娘子可别听人瞎掰!”小杏立刻上前,掀起布料一角让她闻,“您闻闻,这是晒干的皂角香!俺们小姐为了固色,连夜守着草木灰水熬了三宿呢!这加了皂角染出的料子,自带清清爽爽的甜味呢!”
玉清欢正在柜台后记账,闻言抬眼,忽见门外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钱记布庄的账房夏蝉,正隔着人群朝她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昨日在公账房对账时,夏蝉曾悄悄在账本夹层塞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钱满贯欲构陷,防‘气味’谣言。”
“姑娘,给我扯三尺‘豆荚黄’!”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玉清欢抬头,只见柳文心抱着一捆菜种站在布架前,一袭浅绿襦裙衬得她愈加可人,“这颜色配棉麻料做夏衫正好,看着就凉快。”
说话间,门外突然冲进几个泼皮,手里举着破布嚷嚷:“大家快看!这就是齐庄的布!昨儿我婆娘穿了,浑身发痒,定是沾了粪桶味!”
人群顿时哗然。玉清欢脸色微沉,刚想上前理论,却被齐烨一个箭步挡在了身后。
“哪个不长眼的在这儿撒野?”
泼皮们毫无畏惧,梗着脖子道:“齐少爷别凶!这布上的怪味,街坊四邻谁没闻到?”
齐烨冷笑一声,抓起那匹破布凑到鼻尖闻了闻,随即皱眉:“这分明是沤烂的酸菜味!我齐庄的布乃是用芷草熏过三遍,你当我闻不出来?”
他将破布狠狠摔在地上,“再敢造谣,就把你们扔进染缸里泡泡!”
泼皮们见势不妙,骂骂咧咧地夺门而逃。
玉清欢这才松了口气,忽而感觉袖口被轻轻拉了一下。
齐烨背对着人群,用巾帕悄悄擦去她袖口沾着的一点泥土。
“谢……”玉清欢话未出口,便被齐烨打断。
“晚上有个商社茶宴,”齐烨低声道,目光扫过她鬓边的碎发,“钱满贯定会去,你……”
“我跟你去。”玉清欢抬眼,语气笃定。
…………
暮色低垂,残月当空,城西“漱石居”的二层雅间内,茶香袅袅升腾。钱满贯斜倚在紫檀木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翡翠扳指,目光扫过刚进门的齐烨与玉清欢,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哟,这不是齐少东家吗?今日怎有闲心带夫人来喝茶?莫不是布庄生意太好,忙里偷闲?”
席间几个依附钱家的商户立刻哄笑起来。沈玉正要发作,被周明轩用眼神止住。苏信之躲在柱子后,偷偷往嘴里塞了块桂花糕,生怕错过“好戏”。
齐烨将玉清欢护在身后,沉声道:“钱老板说笑了。今日是商社茶会,我与内子自然要来。”
钱满贯放下茶盏,声音陡然拔高:“来是该来,只是不知齐庄的布,如今可还‘香’?”他故意拖长语调,“听说有人穿了你们的‘田园布’,身上一股子粪桶味,连苍蝇都跟着飞!”
满座哗然。玉清欢绕过齐烨,上前一步,素手轻抬,取下头上一支荆钗。
“钱老板此言差矣。”她声音清越,不卑不亢,“我齐庄布料,皆用草木灰水漂染,槐米染黄,紫草染紫,连固色用的都是晒干的皂角。”
她举起荆钗,“就像这支簪子,用的是染过‘柳芽绿’的余料,闻起来只有草木清香。”
钱满贯脸色一沉:“哼,说得好听!那为何有人说你们的布有怪味?”
“怪味?”玉清欢忽然轻笑,目光扫过钱满贯身上那件绣着金线的锦袍,“我倒觉得,钱老板身上的味儿才叫人好奇。”她走近两步,故意嗅了嗅,“像是龙涎香混着苏合香,还有……嗯,一种说不出的甜腻味,莫不是把香料铺子打翻了?”
钱满贯被她说得一噎,下意识往后躲了躲:“你……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玉清欢挑眉,从袖中取出一小包晒干的皂角,抖开后草木清香弥漫开来:“我齐庄的布,乃是用桑树皮、紫草根这些正经草木染色,经得住烈日晒、清水泡。倒是钱老板家的布……”
她话锋陡然转冷,目光扫过钱满贯锦袍上过于艳丽的纹样,“听闻为了让颜色鲜亮,往染缸里加了过量矾石和铅粉?”
她展开一方从钱记布庄“无意”得来的碎布角:“您瞧这褪色的水红,洗过三次就成了白茬!”
说着将碎布推到钱满贯面前,“至于方才那些说我布庄‘粪桶味’的人……”她指尖轻点桌面,“钱老板上个月从南粤运来的那批‘苏木次品’,怕是为了省成本,连熬煮去毒的工序都省了吧?”
“你血口喷人!”钱满贯猛地起身,玉盏被他撞翻,茶水洒了一桌子。
齐烨适时上前,将玉清欢护在身后,冷冷看着钱满贯:“钱老板若是拿不出证据,便是恶意中伤。我齐庄虽小,却也容不得人这般污蔑。”
玉清欢自袖中取出一方折叠的桑皮纸,轻轻展开,纸上竟绘着钱记布庄染缸的形制草图,角落还批注着一行细字:“戊时三刻,染工偷换紫草次品,以矾石强固色。”
“这是……”钱满贯瞳孔骤缩。
“前日我家染坊的伙计路过钱记后门,”玉清欢语气平淡,指尖划过图中“矾石”二字,“见您家染工倒了半筐泛白的紫草进缸,旁边还堆着未洗净的矾石残渣。”
她抬眼看向钱满贯骤然煞白的脸,“钱老板可知,过量矾石固色,布面虽艳,却会生涩刺肤?前儿个王媒婆来我庄哭诉,说穿了钱记的‘石榴红’嫁衣,脖颈上起了一片红疹!”
雅间内霎时寂静。几个常买钱记布料的商户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衣料,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钱满贯张口结舌,视线无意间扫过雅间屏风后一闪而过的身影,瞬间了然于心!
“你……你休要狡辩!”他强作镇定,眸中划过一丝怒意。
“是不是狡辩,问问街坊便知。”齐烨从怀中取出一叠状纸,“这是近月来买过钱记布料的人家按的手印,都说其布‘色艳易褪,着身发痒’。”
他将状纸拍在桌上,声音冷硬,“钱老板若再纠缠,我便将这些递到行会公断处,让大家评评理,究竟是谁在败坏行规!”
钱满贯看着那叠按满红手印的状纸,又看了看满座商户怀疑的目光,脸色由红转白,最终“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
月明星稀,清风徐徐,马车缓缓驶过青石板路,玉清欢掀开窗帘,望着外边热闹的景致,忽然想起什么,低头看向自己的袖口,那点泥土早已被抹去,只留下淡淡的皂角香。
她忽然看向齐烨,轻声道:“方才……多谢你!”
齐烨望着窗外,耳根悄悄泛红:“你说得对,咱们没做错,自然不能让人欺负了去。”
他顿了顿,忽而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方才见你盯着茶会上的豌豆黄发呆,给你买了些。”
玉清欢接过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四块方方正正的豌豆黄,上面还撒着些槐花。她想起方才布庄的风波,忍不住笑道:“今日钱满贯那脸色,倒像是吃了生黄连。”
齐烨嘴角一勾,“下次再敢胡说八道,我便让阿福送他两筐草木灰,让他好好‘闻闻’。”
……
马车刚驶入齐府角门,小杏便提着灯笼迎上来,看见玉清欢手里的豌豆黄,眼睛一亮:“小姐,布庄今日卖了六十匹布!柳姑娘还说,明日要带她嫂子来扯布呢!”
玉清欢闻言,心中一喜,与齐烨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
…………
钱记布庄的后院内,钱满贯将账簿狠狠摔在地上,对着夏蝉怒吼:“谁让你多嘴的?”
夏蝉垂眸,弯腰拾起账簿,指尖轻轻划过账簿上“石绿染料”的条目,声音极轻,“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言罢,不待钱满贯有所回应,便已转身离去!
钱满贯顿时气结,面皮涨红,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地怒吼道:“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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