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找的饭店就在镇子上,离招待所不远,这个镇子本来也就屁大点儿地方。晚饭前马的卢洗个澡,换了件衣服,准备出门赴宴。走到门口,碰到北州工设同事。
同事问:“马工有饭局啊?”
马的卢含糊其辞:“嗯。”
马的卢一边走,一边看着小镇面貌。这里和北州风情迥异。北州地势平坦,天高云淡;这里群山环绕,仿佛阴天为主,难得看到艳阳高照。就连人长得也不太一样,北州人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的家伙多;这里人普遍身材矮小,颧骨突出,有明显的南方人特征。小镇上门面不少,一个接一个,饭店、超市、五金、医院、银行、保险、裁缝、捏脚,一应俱全。很多门面还使用着门板,这可让马的卢大开眼界,老家没有这个,北州也没有。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木然地坐在街边,看着人来人往。小土狗趴在街边,即使人从它身上跨过去,它也丝毫不惊慌。
马的卢听同事说,这个镇子因为楚城金属而存在。这里人,要么是在楚城金属上班,要么就是楚城金属家属。即使是在镇子上开店的人,消费群体也还是楚城金属职工。楚城金属发钱,镇上饭店生意明显就要红火几天。楚城金属旗下,医院、超市、饭店、幼儿园、小学、中学、电影院、澡堂,无所不有、无所不包,可以承包人类全生命周期,从生到死。这种场景,国内有很多,一个巨无霸企业办一个镇子,甚至办一座城市。
马的卢走了没多远,就到了老赵预订的饭店,在镇子上算是门脸比较大的那种。门口挂着咸鸡、咸鸭、咸肉、咸猪头,门厅里摆着一个硕大的根雕。老板土头土脑,不是那种会花钱买根雕的主,应该是别人赠送的。此地方言,马的卢听不太懂,声音短促,而且节奏快,像鸟叫。不过由于楚城金属年年上项目,外地人比较多,为了做外地人生意,土著居民都会说一口楚城版普通话。
马的卢进包厢,老赵、小葛、小汪已到,另外还有俩哥们。老赵换了一身休闲服,头发打了摩丝,梳得一丝不苟,和白天穿工作服、灰头土脸的样子,判若两人。哥几个见马的卢来了,恭恭敬敬站起来迎接,马的卢第一次感受到,被人需要是多么幸福。马的卢暗笑,假装请我吃饭,他们来这么多人,明摆着,是借着请我吃饭的名义,他们自己出来解解馋。老赵三下五除二,点了一桌子菜。他点的菜有两个主要特点,一是荤,巨下饭的硬菜;二是辣,每个菜都红彤彤,看起来触目惊心。他还特意带来了三瓶楚城特酿,用饭店的茶杯平分,每人满满一大杯。三口酒下肚,几个人渐渐面色红润,话也开始多了起来。
老赵道:“马工啊,干我们这行不容易,挣的都是辛苦钱,老婆在家都熬不住,好多都跟着野男人跑了。楚城金属项目都是低价中标,根本就没什么利润,全靠我们在现场,一点一点,把利润抠出来。”
马的卢道:“太辛苦了,比我累,我至少出差没那么多。”
老赵亲自服务,给马的卢盛了一碗鱼汤,接着说:“我们在现场,少不了要增补电缆、钢管材料,到时候,拜托马工给我们签字确认。没办法,现场损耗太大,有时候当地农民,甚至工人都会偷。”
上午老赵一撅屁股,马的卢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果不其然。马的卢含含糊糊道:“大家干工程不容易,只要是图纸上确实缺的,我一定不会少你们。”
老赵道:“北州工设在这里做了好多项目,我和好几个工程师都打过交道。”
马的卢问:“那您和电气室谁比较熟悉?”
老赵答复:“和高斌,还有秦海,都比较熟悉。高斌在这儿做项目的时候,还是普通员工,连组长都不是。秦海挺好一个人,看我们不容易,给帮了不少忙。”
马的卢道:“秦海,那是我师父啊,他是个热心肠,待人特别真诚友善。”
老赵道:“所以我上午一看你,就是厚道人,厚道师父带出来的厚道徒弟。”
六个人推杯换盏,喝得晕晕乎乎。
酒罢,老赵提议:“马工,咱们去城里KTV唱歌吧,弟兄们陪你乐呵乐呵。”
马的卢推辞:“赵工,谢谢您今晚款待,让您破费。我喝多了,要回去睡觉,您哥几个尽兴。”
老赵在饭店门口作别:“哪儿话,啥破费啊?能请到您,是您给兄弟面子,以后咱们要常聚。这小镇上饭店没几个,下回咱们上楚城市里吃去。”
走了几十米,马的卢回头,见那哥几个上了一辆面的,奔着楚城城区方向去了,应该是去唱歌了,假借着请马的卢吃饭的名义。马的卢笑着摇摇头,转身回招待所。
临睡前,马的卢拿出《莫一铸工程日记》,读到1960年1月4日,写着:“正月既望,余赴辽城施工。朔风刺骨,途中滴水成冰。及至辽城,夜阑更寂,逆旅皆满,遂宿于工棚,席地而卧。次日晨,有妪烹汤饼相饷,食之寒躯顿暖。见工地人声鼎沸,众工夯土如雷,力作不辍,俨然有移山填海之势焉。”
马的卢仿佛看到,工程师莫一铸坐着绿皮火车到辽城,一夜被冻得哆哆嗦嗦,第二天喝了一碗面汤,满血复活,到了工程现场,立刻激情满怀地投入战斗。
次日上午,马的卢在喷煤主控室调试正酣,忽然被告知,由于临时施工需要,喷煤区域要停电,到下午才能恢复。马的卢于是收工,在主控室和小葛、小汪聊了一会儿,就背着笔记本电脑奔项目部,计划吃过饭,再继续回来调试。
到了项目部,见项目经理室关着门,马的卢以为王建出去开会了,就在隔壁会议室坐着搞程序。这时,听到隔壁传来咯吱咯吱声,好似沙发在摇晃,隐约间,还有女人喘息,马的卢很是疑惑。渐渐地没动静了,过了几分钟,门吱扭一声打开,张姐迈着小碎步,匆匆离去。王建出来,在走廊上吸烟,烟掐掉后才发现马的卢在隔壁。王建愣了一下,一言不发,回到隔壁,开始打电话,问工地上的事情。
马的卢觉得很尴尬。真应验了那个名句“只要你不尴尬,那尴尬的是别人”。他觉得自己回来得真不是时候,下次不到饭点儿,坚决不能到这里来。王建打完电话,喊马的卢到他办公室坐坐。
王建道:“马工啊,你说句实在话,你到这里来以后,我对你怎么样?”
马的卢毫不迟疑:“对我不错,王经理对我关心有加,跟着您干,就特别简单,只要踏踏实实干活就行,别的什么事都不用管。”
王建道:“那今天上午,你看到的事情,不要对任何外人谈起,怎么样?”
马的卢拍胸脯:“您放心吧,烂在肚子里也不说。”
王建拍拍马的卢肩膀,表示信任和亲热,以后他就是自己人了。
中午十二点,同事们陆陆续续归来。张姐和她老姐姐又开始给大家打饭。马的卢去打饭的时候,张姐对着他满脸堆笑,给马的卢多打了好几块排骨。马的卢知道,这排骨,是用来堵自己的嘴,别不识抬举,不该管的事情别管,不该问的事情别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