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野战医院的轮廓吞噬。
走廊里的灯光惨白，投射在陈国涛的军装上，映出他脸上疲惫的影子。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刺鼻气味，混杂着远处伤员隐约的呻吟，让这夜晚显得格外漫长。
他站在一扇病房门前，手抬起了数次，却又无力地垂下。
作为一名从顶尖军校毕业的天之骄子，作为夜老虎侦察连接连数年的优秀排长，他的人生履历上从未有过如此惨重的败笔。
演习的画面在他脑中反复回放，每一次都像是在伤口上撒盐。
那突如其来的通讯中断。
那黑暗中精准而致命的打击。
那被俘时蓝军队员脸上轻蔑的笑容。
这一切，都像一根根尖刺，扎在他的尊严上。
狂躁的小庄选择了用怒吼发泄，他却只能将所有的耻辱与自责，深深埋进心底，任其发酵、溃烂。
他知道，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夜老虎需要一个答案。
他，陈国涛，更需要一个答案。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他胸口发闷。
他抬手，叩响了那扇门。
“进来。”
声音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陈国涛推门而入。
病房里很整洁，林峰正靠在床头，借着一盏台灯的光，专注地看着一份文件。
那是一份全英文的战术资料，上面布满了复杂的图表与数据，陈国涛只扫了一眼，就觉得头晕目眩。
听到动静，林峰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到来。
没有客套，更没有那些苍白无力的安慰。
“青龙……”
陈国涛的声音干涩沙哑，仅仅是开口，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次演习，是我的责任。”
“我想请你帮我复盘一下，我们到底错在了哪里。”
林峰将手中的文件轻轻合上，放在床头柜上。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掀开被子下了床，动作流畅，完全不像个伤员。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张卷好的地图，在桌上“哗啦”一声展开。
那是一张精确到等高线的演习区域战术地图。
“贪狼，坐。”
林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陈国涛拉过椅子，僵硬地坐下，视线死死地钉在那张地图上，那里画着他们耻辱的轨迹。
林峰拿起一支红色的铅笔，笔尖在地图上轻轻一点，仿佛点在了陈国涛的心脏上。
“你的自责有道理。”
“夜老虎这次的失败，从你们踏出营地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修饰，直接，锐利，像手术刀一般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
“你们最大的问题，在于战术思想的固化。你们依旧把自己当成传统的丛林侦察兵，却对现代化的特种作战，对信息化的战争模式，理解严重不足。”
红色的铅笔在地图上划出一条刺眼的轨迹，正是夜老虎的行军路线。
“第一，渗透路线选择的致命失误。”
林峰的手指沿着那条红线移动。
“这条路，穿过峡谷，沿着溪流，看起来的确是视觉上的隐蔽路线。在二十年前，这堪称完美。”
“但现在，这里是蓝军电子侦察的屠宰场。”
“你们头顶，有24小时不间断巡航的微型无人机，它们的热成像仪能轻易捕捉到你们每一个人的体温特征。你们脚下，蓝军提前布设了上百个伪装成石块的震动与声音传感器。你们的通讯信号，从开机的第一秒，就已经被他们的信号基站锁定，并且全程监听。”
林-峰顿了顿，看着脸色瞬间煞白的陈国涛，语气变得更加冰冷。
“你们以为自己在黑夜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潜行。”
“实际上，在蓝军的指挥部里，你们的行动在高清电子屏幕上，就像一群打着手电筒在黑暗中乱撞的萤火虫。”
“你们的位置，你们的人数，你们的行进速度，甚至你们谁在什么时候停下来喝了口水，蓝军的指挥官都看得一清二楚。”
陈国涛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想起了行军途中，队员们为了节省体力，曾短暂地靠在山壁上休息。
原来那一刻，他们早已是敌人屏幕上的活靶子。
林峰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红色的笔尖重重地戳在了地图上的一个点。
“第二，体能分配的极不合理。”
“为了抢时间，为了在预定时间前抵达目标区域，你从一开始就下令进行急行军。负重三十公斤，连续奔袭十公里。这在和平时期是优秀的体能数据，但在战时，这是最愚蠢的自杀行为。”
“真正的特种渗透，是一场精密的马拉松，需要精确计算每一分体力的消耗与补充。而你，却把它当成了一场百米冲刺。”
“结果就是，当你们在A3区域遭遇蓝军第一波阻击时，你们全员的体能已经接近极限。心率超过180，肌肉乳酸堆积，反应速度下降至少百分之三十。这种状态下，你们拿什么跟以逸待劳的敌人打？”
“这是兵家大忌！”
陈国涛的拳头在桌下悄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想反驳，却发现林峰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铁证，让他无法辩驳。
“第三，也是最致命的一点。”
林峰扔掉了红笔，换上了一支蓝笔。
他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眼神锐利如鹰。
“你们对蓝军的电子战能力，预估出现了灾难性的偏差！”
“你以为这只是一场常规的、你来我往的对抗演习。你从未想过，对手会直接掀翻棋盘，用你无法理解的方式，对你进行降维打击。”
蓝色的笔尖在他们通讯中断的位置，画上了一个巨大的叉。
“当蓝军的电子对抗营启动全频道阻塞式干扰时，当你们所有人的通讯设备，在那一瞬间，全部变成只能发出‘滋滋’噪音的废铁时，你们就已经输了。”
“一支失去指挥，失去信息共享，失去态势感知的部队，在现代战场上，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你们变成了聋子，变成了瞎子，除了本能地各自为战，等待被逐个歼灭，你们还能做什么？”
林峰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陈国涛的胸口。
字字诛心。
他没有丝毫辩驳的欲望，因为林峰所说的，全都是他们亲身经历过的事实。
那种突如其来的，与整个世界隔绝的死寂与恐惧，他永生难忘。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许久之后，林峰才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了些许。
他拿起蓝笔，在地图上，画出了数条全新的，曲折却精妙的路线。
“你看，如果从这里走，可以利用山区巨大的磁铁矿脉，对无人机的地磁探测形成天然干扰。”
“或者走这条线，紧贴着民用的高压线路走廊，你们的电磁信号会混入强大的工业电流中，难以被识别。”
“一旦遭遇通讯压制，必须立刻启动备用方案。按照预设时间，切换到只有几个赫兹带宽的超短波加密信道，进行秒级的脉冲式联络。或者，启动最原始的信标模式，用不同颜色的信号棒，在预定地点，通过事先约定的编码，传递基本指令。”
听着林峰阐述的那些堪称艺术的战术构想，陈国涛彻底呆住了。
他看着地图上那几条蓝色的，代表着生机的路线，再看看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许多的少校，心中最后一点不甘与骄傲，被彻底碾碎。
剩下的，唯有山崩海啸般的震撼，还有源自灵魂深处的敬佩。
他终于明白了。
自己与一名真正顶级的特战指挥官之间，那道鸿沟，究竟有多么巨大。
那不是经验的差距，而是思维层面、战略视野上，无法逾越的天堑。
陈国涛缓缓站起身。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却无比郑重。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挺直了腰杆，对着林峰，抬手敬了一个无比标准的军礼。
“青龙……”
他的声音不再沙哑，而是充满了力量。
“我，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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