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都市小说 > 山茶映海 > 第28回 暗度陈仓策 明襄金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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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年的热闹喜庆自不必说,从除夕一直闹到了正月十五这天。白日间,朱家除了老太太,阖家妇孺一起出门去海源寺朝山进香,一上午咚咚锵咚咚锵,点大蜡燃大香,狮子斗经幡,聒噪得人脑瓜子疼。

晌午过后,大小姐及女婿回门来过元宵了。男人们在屋里摸骨排、打花湖、石湖,女人们掷骰子赶老羊,或掷状元筹、升官图,年青人和小孩们就相约去三牌坊买灯。

自正月起,由城里四牌坊到三牌坊一段的街上就挤满了买灯卖灯的人,各种各色的灯不下百中,最行销的自然是红灯笼,家家门前自初一挂到十五,而元宵当晚最受欢迎的是各色走马灯、花篮灯、龙头灯、鲤鱼灯、桃子灯、荷花灯、美女灯、元宝灯......大约是今日晚上每个年青人及孩子都要买一盏灯提着上街的。

馥芳拉着馥郁上街,看她懒懒的,自己一个劲地逗她说话仍是闷闷的,心头着急道:“阿朱,你这些日子是怎的了?过年这样热闹喜庆也提不起精神来?上午去海源寺进香你也不去,买灯也要我左央右央才肯出来,问你你又不说,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说着叉着腰撅起嘴来。

馥郁忙来哄她,指着前面的兔子灯让她看,馥芳立时就振奋起来,拉着馥郁挤进人堆里去看。正与人推搡间,身后一个男人冲过来护住了她们二人。

“你们仔细被人冲撞了!”二人回头一看,原来是郑松。

馥郁忙行礼,馥芳害羞得别过脸去望着天。

郑松拿眼睛一个劲儿看着朱馥芳,嘴里跟馥郁打招呼道:

“人太多,你们姊妹不要朝前凑,要什么灯只管跟我说!”

馥芳拿眼睛瞟着他道:“真的?那我们可就点喽!”

“点噻!”

“我们都喜欢那个!”馥芳指着道

“那个兔子是不是?等着!”说着就挤进人群去了,馥芳望着他奋勇的背影直摇头,但眼睛一刻也离不了那个身影,馥郁看她又嗔怪又关切的样子不觉失笑,把她拉到人少的地方候着。

不一会儿,只见郑松双手高高举着各色各样七八个灯笼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左顾右盼地寻她们,馥芳急得高声叫:“这里这里!哎呀这里!呆子!”

晚饭时节,一家人围坐,过了十五,这个年就算过完了。家里大人自腊月起,前前后后差不多忙乱了一个月,此刻已是喧嚣将尽,意兴阑珊,除了等着晚上游灯河的年轻人和小孩子,都已神疲力倦了。

大小姐自席间起身,冲馥郁点头示意,馥郁心想:该来的终来了,这些日子老太太、朱夫人明里暗里的说了许多,那意思她早就心知肚明。

“馥郁,这只镯子还记得吗?”大小姐提起手袖,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响,露出腕间翠碧色辣,莹润饱满的一双镯,正是云津夜市那晚她们瞧着的那对翡翠玉镯!

馥郁点点头。

大小姐褪下一支,拉过她的手要将镯子给她套上,惊得馥郁忙缩回手摇头说:

“大小姐使不得,如此贵重之物,馥郁受不起!”

“你且听我说!你可记得五年前的今日,是我们姐妹第一次见面的日子,咱们这些年日日相处,情同姐妹,当日我见了这对姊妹镯,就想着要送你一支。”

说着,把镯子套上了馥郁的手,低头看着各自手腕上的那一对镯子,笑意盈盈。

大小姐这人一贯庄重自持,心明知事,在平辈兄弟姐妹中颇有长姐之风,家中上下皆言朱家大小姐乃贵妇旺夫之命,自她嫁入同知府后,更是言语平和,举止从容,神情淡定,待人周到,处处透出官家夫人气派,令人初觉可亲,继生敬重。

如今她这么亲昵地拉住自己的手同自己说话,讲起往日情分,怎不令馥郁心慌意乱,受宠若惊。

“我虽然不在家中,却时时记挂着家中姊妹,馥芳如今定了亲,春天就要出嫁,咱们姊妹三个就只余你了,可有什么打算么?”

这番话说中了馥郁心事,她低垂着眼,轻轻摇头。

“我想着,不如你跟我去王家吧!如今我已有了身孕,家中事情交与旁人我不放心,我们姊妹同心,在王家互相照应可好?”

大小姐把话挑明了,眼前那张清秀的脸始终低垂着,让她琢磨不透。

见馥郁不出声,大小姐有些不快:“我跟你剖肝剖腹说了这些,你一语不发,问你也不答,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馥郁心中苦闷,若说实话她是不情愿的,谁不晓得同知府里人多事杂规矩大?大小姐每次回家来虽不谈论家中琐事,但老太太和朱夫人看她日渐消瘦,神情郁郁,心里都晓得她不易,背地里叹道:这官家贵妇不好做。听下人议论,那王家少爷是个好功名、奔前程的,日日在外应酬,时不时地还传出些风言风语......那家中公婆年迈无力,小姑妯娌皆是厉害角色,这样的大家子,任是她朱家大小姐也镇治不住,何况她朱馥郁?她若是跟过去,无非是替人背锅受气罢了。

大小姐还想继续说,突然自门外跳进一个人来,口里大喊着:

“呔!你们俩悄悄地在干什么!走!去游灯河呀!”

二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馥芳!

还没有吃汤圆,大小姐夫家就来催了。

朱夫人求来人让女儿与家人吃了汤圆再走,那人道:

“夫人莫为难我们,那边也等着少爷少奶奶回去团圆呢!”

大小姐来向老太太辞行,欲言又止,老太太望着她,叹了一口气,摆手让她去了。

一家子望着那个行动不便的背影,原本热热闹闹的气氛冷了下来。

朱夫人口里一直碎碎念,姑姑冷言冷语听得馥芳撅起嘴,朱老太忽然将手里的拐杖“哚哚哚”杵着地,指着一屋子的姑娘媳妇骂道:

“一个个都给我管住你们那张嘴!你们晓不晓得这张嘴藏着咱们女子的福分?莫开口论人是非,更不能贪吃忘本!一个家里的人都不念着彼此的好,记挂着彼此的饱饥,怎会有福报?”

众人从未见朱老太这般发过怒,吓得大气不敢出,待她回了屋才慢慢散了。

馥芳端着碗来到馥郁房内,里面是四喜大汤圆,她嚷道:

“老规矩!我吃洗沙、桂花,你吃花生、芝麻。”

馥郁坐着不起身,说道:“都给你吃吧,我吃不下了。”

馥芳把碗端到馥郁鼻子面前,霸道地说:

“那不成!你晓得我不喜欢花生和芝麻,给你吃!”

馥郁突然站起身来,馥芳忙不迭缩手,汤水泼了出来,抬头只见馥郁瞪着眼睛,直着脖子冲她说:

“你不喜欢!你不喜欢火腿月饼,不喜欢花生和芝麻馅,不喜欢写字念书罚站......你喜不喜欢关我什么事?凭什么你不喜欢的要给我?你问没问过我喜不喜欢?!”

馥芳惊得脸都白了,眼睛里露出错愕惊慌神色,从未见过这样厉害的姐姐!她……她说的什么来着?想了一会儿,不觉委屈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你骂我……”说着就仰头嚎起来,馥郁如梦初醒一般后悔不迭,忙柔声哄她……

这一日,馥郁在书房偶然看到了朝廷预备重兴各地州学的邸报,老家晋宁象山书院多年前被焚毁,如今赫然在新修之列!

她一直在尝试为爹爹和自己寻一个出路,深知父亲孤高桀骜,自恃才高,在这朱府里当一个女眷西席非长久之计,若能借此在家乡书院谋得一席,则她父女将来有靠了。

这念头不敢跟老爷讲,唯一的指望,便是那位对父亲书画才华颇为欣赏、性情又相对温和的叔父——朱承祜。

若说孤桀不逊的朱增嶠与这朱府里的人都不对眼,那倒也不是。这家中正有一人与他交好,正是馥芳的叔父,朱承祜。二人皆自诩性高旷,瑰意琦行,朱增嶠倨傲偏激,朱承祜性情温和不与他冲撞,且同好书画,吟诗唱和,互以为知己。朱增嶠凡古今名人字体,临摹靡不毕肖,宗宋元人笔法,苍坚古峭,自成一家;朱承祜善画山水、花卉、草虫,宗南田,得其妙。二位时常切磋书法,间画竹石,缀以小诗,外间有赞:“二朱”书画奇杰俊拔,有潇洒出尘之慨!上门求尺幅者不少。

万事俱足,只欠一封荐书。本来,按察使司家中西席已经够足,只需朱时衍一语便可成事,可她不敢向老爷开口。

馥郁觑准时机,待书房内只剩朱承祜一人时,“扑通”一声跪在了朱承祜面前,“叔父!侄女斗胆,求叔父垂怜!”

朱承祜吓了一跳,“丫头,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话!”

馥郁不起,只道:“叔父明鉴,爹爹……爹爹一身才学,为人西席,终非长久之计。侄女听闻朝廷欲重修各地被毁州学,老家晋宁象山书院在列,爹爹一心向学,治学严谨,若能……若能得叔父一言引荐……”她的话没说完,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朱承祜脸上的温和瞬间凝滞,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与疏离。他弯腰扶起馥郁,叹道:“丫头,你孝心可嘉。增嶠兄的才学,我自是深知。然则……”他顿了顿,斟酌着词句,“州学用人,自有章程法度,非我一人之力可及。且增嶠兄性情……过于耿介,恐难合于官学体制。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切莫操之过急。”

一番话,温和依旧,却像冰冷的铁门,将馥郁的希望彻底关死。原来,叔父欣赏爹爹的才情,乐于与之书画唱和,引为知己,但涉及到动用自身人脉为其谋职,那便触及了他作为宦海中人的底线。风险太大,代价未知,不值得。他的“从长计议”,不过是婉拒的体面托词而已!

馥郁的心沉入冰窟。她起身,脸上已无泪痕,恭敬地行了一礼:“侄女……明白了。多谢叔父教诲。”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番恳求从未发生。

她其实早就明白,在朱府,无人真心在意他们父女的死活,此番过后更是心冷,朱承祜与爹爹的“投契”也不过是表面功夫,所谓的“族亲”,不过是披着血缘外衣的看客!

馥郁这里心如冰炭,朱府则是喜事连连,九月老太太过寿,十月二小姐定亲,转眼到了冬至,听下人们议论,大小姐怀上了!

人人都喜气洋洋,心满意足,前程似锦,这一片热闹喜气里,唯独没有朱家父女!

日前朱夫人已经说了二小姐如今要筹备来年的婚事,过了年就不来上学了,言下之意,朱增嶠过了年也就不必来了。自然,朱馥郁这个伴读也就当得没名目了。

“我要带馥馥一起去郑家!”馥芳执拗地跟家里说,爹娘听了一语不发,馥郁心里晓得老爷太太是不同意。

馥芳还不依馥郁劝,非要拉着她把这些话去跟老太太说。

老太太笑眯眯地听她絮叨了半天,冲她身后的馥郁点头示意让她到跟前来。馥芳忙不迭地把馥郁推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笑着上下打量馥郁,又拉过她的手瞧,羞得馥郁不敢抬头。

老太太笑着点头道:“真是个好孩子。”

“可不是!不是我说,论样貌、女红、才学,家中这些姑表姊妹拢共算起来,只除了姐姐,其余的都比不上我们阿朱!”馥芳拉着馥郁的手得意地说。

老太太笑着问她:“囡囡你的凤冠头帕选的哪家?首饰要在哪里打?算着日子也不远了,我这里有个好东西留着给你呢。”

“真的?!什么好东西?比给姐姐的猫眼石戒指还好吗?!”

“那是自然!上好的翡翠料子,正好嵌一只簪子。嘘!悄悄地,你母亲我都没舍得给她,去挑你喜欢的样式打出来!”

馥芳一听喜得跳脚拍手,隔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停下来看着馥郁道:“可是阿朱……”

老太太道:“你且去准备你的嫁妆,不必担心阿朱,她自有她的福分。”

馥芳还想说,被身后的馥郁扯住了袖子。

当晚朱时衍回府,朱夫人背地里同他议论:“还是老太太厉害,几句话就哄住了咱们那个没心思的傻闺女。”

朱时衍点头:“馥郁这丫头心思深,较之咱们的闺女不知强多少,老太太是怕她跟过去,日后馥芳压制不住她。”

“是啊!这个丫头平时不哼不哈的,连我都猜不透她的心思……大囡如今有孕了,来要馥郁过去做小,帮衬着她应付家里头那些太太姑嫂,只不知道这朱夫子愿不愿意?”

“哼!他父女俩在这城里身无片瓦,若不是我们接济收留,还不知道流落在哪里呢,如今女儿得做同知府二房太太,他们还有何不足?若是不答应,那简直就是不知好歹、忘恩负义!”

“不知好歹”“忘恩负义”几个字,就是两把刀插在朱家父女心上,这个年眼见是过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