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都市小说 > 山茶映海 > 第29回 暗度陈仓策 明襄金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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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家原系滇池边晋宁人氏,其时于正科之外,广开恩科,朱润澜拔贡保送会考,中二等后入仕,朱世酃以进士入经正书院,后任儒学教谕,捐资修建州庙学明伦堂。自此朱氏子弟皆以读书入仕为旨,朱姓正旁两支已有进士二人,四举人,廪生七人,秀才二十余人。

朱增嶠于幼时便好读书,于十四岁上便过了县试,十七岁得录生员,正欲振奋精神直取乡试,却遇父亲重病,床前伺候一年有余憾逝,守孝三年后再考,无奈文道不化,气运不昌,八试皆不中举,至今仍是个秀才,如今年近五旬,白发青衫,尚未断科考之念。

他自恃七岁便诵读诗书,十岁提笔作文,当日县试榜首!二十余年来不理俗务,专心读书,终致家颓人亡。迫于生计在这朱府寄人篱下,为女公子授课已五载有余,眼见朱府往来无白丁,非富即贵,自己穷困潦倒,无人问津,郁郁寡欢,于八股酸腐之气之外,又添了孤高傲视的毛病。

所以当他一听朱家欲将自己的女儿许与王家做妾室,积攒半生的怨愤不平之气就冲将上来:

“可恶!我朱增嶠好歹也是长衫在身,与他同宗共祖,我的女儿凭什么做人家妾室,去给他的女儿背皮皮(受气遭怨)挡是非?!”

“忒看不起人了么!科考就在明秋!此次我必高中!将来入仕,我的女儿就是官家小姐,若是今日去给人做小,岂不招人耻笑?”

“朱氏一族自来诗礼传家,不逾矩,他却撺掇着自己的女婿纳妾!欺我家贫无倚,他先是以利诱之,若是不依便要将我父女于这冰天雪地中扫地出门,岂非以势欺人么?!罢罢!我这就回去让族中来评评理,岂有强逼族内同支清白女子做妾之礼?我朱氏一族岂有此等有辱斯文,压良为贱,弃宗法伦常之事?!”

“我谨遵圣人之言,不崇妾妇之道,我的女儿,宁配良善勤劳寻常百姓人家,不做他人妾室二妇!”

几句话刺得来说合的朱承祜哑口无言,将这番言语回禀了朱时衍,只将他夫妇气得面红耳赤,七窍生烟!

馥郁听说此事,心中叹了一口气,爹爹为一扫胸中块垒,将事做绝,全然不想自家有无退路,也不顾女儿的处境。

馥郁本已说服了自己,就依了馥芳所求一同去郑家,效仿吴妈妈与朱老太太做一辈子的主仆,全了姊妹情分,如今自然也不能够了。

她朱馥郁飘蓬孤嗟,哪有他爹爹说的富贵小姐命!自幼时起,她就明白万事须得靠自己,有这么个爹爹,便恰似没有!故而自二小姐议亲起,她便日日谋划着自己与爹爹将来的去处。

此刻,馥芳搂着自己呜呜咽咽哭着道:

“......怎么办?说好了永远不分开的......”

馥郁任她在自己怀里哭得稀里哗啦,心想馥芳孩子心性,本性纯良,待自己的这份情意她是看重的。可惜造化弄人,姊妹情深也抵不过世态炎凉......

馥郁心急,被叔父拒绝后,她已无人可求,偌大的朱府,唯一能帮自己的,只有馥芳。可这份姊妹情是真是假?她唯一敢赌、也唯一能赌的,便是馥芳的真心。馥郁犹豫很久,终是将心中所谋与那迫在眉睫的难关向馥芳和盘托出,她已做好了被拒绝、甚至被出卖告发的准备。

“若有老爷的私帖,已足抵州庙教谕案头……”

馥芳的反应既在她意料之中又出乎她的意料。那双总是带着娇憨笑意的眼睛,不假思索地紧紧握住馥郁冰凉的手:“姐,你等着,我去给你拿名帖!”

馥郁又感动又担心,馥芳那份赤诚无畏,毫无算计,纯粹得如同未经雕琢的璞玉,与朱府其他人精于算计全然不同。

“你先别急!私取老爷名帖可不是小事,且老爷私印和名帖平时由朱管家亲自掌管……不成不成!我不能让你去做这样忤逆的事!”馥郁突然羞愧自责地哭出声来。

馥芳一脸震惊,她一直觉得馥郁坚强沉稳,无所不能......看来这件事对姐姐十分要紧,她严肃起来,挺直了腰背,眸子里闪过决然的光,“姐,你教我,咱们该怎么做!”

“芳妹!”馥郁一把拉住她,“若被老爷知晓……”

“那咱们就不让他们知道!”馥芳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从未显露的笃定,她扬起头,花园里的晚风拂过她鬓角,吹起几缕发丝,衬得她像个小小的英雄!

“此事要从长计议,咱们还缺一个跑腿递送的人,还得是个办事妥帖又可靠的……”馥郁缓缓道,馥芳也在旁边思量着,“上哪里去找这个人呢?”

“江五宝!”两人异口同声

“江五宝,你肯不肯帮我们?”馥芳瞪着大眼睛逼问,五宝望着馥郁点点头,毫不犹豫。

接下来,两姐妹连着几天偷偷教导五宝,形貌举止当如何,进退应对该怎样,五宝无不照做。

馥芳大而化之:“五宝!你就想着是我朱府家仆,只需稳稳当当,大大方方地就行。晋宁那些官见了我朱府的人,都会赶着来巴结!”

馥郁想得细致:“见了大人,你便言:家主有言,教化乃国之根本,此番书院重修,实乃地方之福,朱时衍、朱增嶠两位老爷亦是我晋宁学子,感念桑梓,略尽心意......”

五宝虽不善言辞,但心思极细,将两位小姐的话一字一句刻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连揖礼的角度、回话的节奏都反复练习。

眼见有了妥帖的送信之人,馥郁方才进行第二步。

这日天朗气清,“二朱”听闻原籍象山书院得以重修,欣然接受馥郁的建议:朱增嶠亲手拓写五华书院学诫条约碑文,朱承祜提笔作画,题跋盖印,取私帖一封,交晋宁州教谕,作乡梓重修庙学书院之贺。

朱馥郁自请书帖,朱承祜见她下笔气势流转,无一处滞留,大赞其有乃父之风!却不知馥郁偷偷于表贺之外添了一句:望延师训课之外,设督课令师生专心教学,以诚朴自好,安静自持,不与外事之乡党贤才为之。

她让江五宝替跑这一趟,心中惴惴不安,不知他此行如何。

晋宁

门房一听“提学按察使司朱府”,又见来人虽衣着朴素但气度沉稳,手中名帖规制不凡,不敢怠慢,立刻进去通传。果然,片刻功夫,便有一位身着青色官袍的胥吏毕恭毕敬地迎了出来,拱手道:“尊驾请随我来。”态度谦和。

五宝目不斜视,随其入内。学官已在二堂等候,见五宝进来,目光首先落在他双手恭敬捧着的名帖上——朱承祜的印鉴清晰可见。五宝依礼作揖,一字不差地复述了馥郁教的话,将尺幅奉上。

学官展开尺幅,先是被那苍劲的拓文和精妙的画作所吸引,赞不绝口,待看到馥郁添上的“设督课”之议,初觉意外,但见是朱府所提,且言之有理,关乎书院根本,不禁连连点头,对江五宝态度愈发客气:“按察使司大人与朱掌事如此关怀桑梓教化之业,实乃我晋宁学子之福!此等墨宝与良策,本院定当珍视,禀明上宪,竭力促成。烦请尊驾务必转达本官对诸位大人之敬!”

五宝牢记“不卑不亢”,微微躬身,沉稳应答:“小人定当一字不差转达家主。”

学官见这朱府仆人应对得体,举止有度,更觉朱府门风严谨,心中敬意又增几分,又客套几句。五宝见事已办妥,便依礼告退。学官亲自送至二堂门口,目送他离去。

五宝知道馥郁对此行异常重视,办完了事不敢有片刻耽搁,立刻寻了最快的船返回府城。他心中也揣着学官那番郑重其事的承诺,急于向馥郁复命。

馥郁细细打听五宝此行见闻,虽一切依计而行,心中却未松懈,还差计划中最难的一部分:朱时衍的荐书!

朱时衍如今正在滇中各州巡视,不在府中。

这一日,管家朱福正伏案整理文书,见馥芳和馥郁一前一后进来,笑着起身行礼:“二小姐,有何吩咐?”

“今年清明,老太太要回老家祭祖,太太让拿爹爹的名帖先行,要晋宁那边妥帖照应。”馥芳应到

朱福闻言一愣,“是啊!清明回乡祭祖是大事,这……老爷临走的时候也没有交待……还是夫人想得周到,老太太要是去了,自然是要下边好好照应……”

朱福老迈,事发突然,一时急得额头冒汗,转身走向内室角落一个上了双锁的紫檀柜,取出钥匙,哆哆嗦嗦地打开,捧出一个锦盒。又从腰间解下一枚小钥匙,打开锦盒,里面正是一叠的名帖和朱时衍的私印。

朱福抖抖索索取出一张空白名帖,铺在桌上,正思索该如何落笔,馥郁上前道:“福管家,可否由我代劳,写成后您再过目。”

“朱姑娘请!”朱福乐见其成

只见朱馥郁研磨下笔:

拜启:

家慈内眷,谨择于来岁清明令节,返归桑梓,行展墓祭祖之礼。伏惟先茔座落贵治邑东陇上。值此春风寒食之际,道途仆仆,深虑车马劳顿,或滋扰于地方。故敢赧颜奉托,伏冀父台大人垂慈照拂:凡关津渡口,倘得饬吏导引;至若郊野祭扫所需香烛楮锭诸琐细,亦恳谕乡耆预为周全。

仆从三二,必令恪守本分;驺从往来,自当严束喧哗。总祈乡党清宁,礼仪克备,庶几不负先灵,亦全宪台慎终追远之至诚。

临楮不胜惶愧,特遣仆役奉谒,虔叩钧安。鹄候玉音,余容面谢……

写完呈给朱福,他边看边点头,“理明辞达,雅致合体,字也极漂亮!朱姑娘果然是才女!”

两姊妹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眼看着朱福拿起印章,蘸了蘸鲜红的印泥,在名帖左下角端端正正地盖了下去。鲜红的“朱时衍印”四个篆字,清晰地烙印在纸笺之上。

朱福将盖好印的名帖小心收起,手还有些抖,喃喃自语“此事来得急……遣何人去送……还有好些事要准备哪……”

“福伯你忙你的!”馥芳一把接过名帖,折叠好藏入袖中,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感激笑容,“帖子就派江五宝去送吧!”她语速极快,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

朱福张了张嘴,“他一个背夫……见了衙门怕是腿都软了……”

馥芳转身疾步而出,不一会儿就带着五宝进来了,回头冲五宝说

“江五宝,你给福伯看看,到了县衙门该如何做?”

五宝整整衣领,照着姊妹俩所教,胸有成竹地答道:“小人到了州府,先整理衣冠,务必整洁。持帖时,双手捧于胸前,以示郑重。对门房或衙役,只言:‘烦请通禀,提学云南处提刑按察使司朱府家下,奉家主之命,有书表呈递。’”

“若得允入内,目不斜视,步履沉稳。见到学官大人,先行揖礼,口称:'小人奉家主之命,特来呈帖。'将老爷私帖奉上。退后一步,垂手恭立。“

“待大人阅后,再次作揖:‘书表既已呈达,小人告退。’待大人示意或点头后,方可转身,稳步退出,不可疾行。”

朱管家看他行事作风不塌台,方才点头。

次日天蒙蒙亮,五宝就怀揣着朱红印鉴的名帖上路了,背负着她对馥郁的承诺,承载着两位小姐的希望上船入滇池,直奔晋宁而去。

有了上回的经验,江五宝这次胸有成竹。他熟门熟路地找到州庙学官,依旧是那套无可挑剔的礼仪,奉上朱时衍的荐书。学官展开一看,见是举荐督课人选,且是朱府西席、碑文拓写者朱增嶠,朱时衍亲笔荐书,印信赫然,心中已有了计较。对五宝道:“自上回朱府各位大人提议设‘督课’之后,本院已同州尊大人议定,只待朱大人的推荐!按察使慧眼识才,荐举贤能。朱增嶠先生雅名,本院亦有耳闻,正堪其用!”

这两日,朱馥郁都坐立难安。她强自镇定地在房中习字,笔下的字却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晚饭时更是食不知味,眼睛不时瞟向院门方向。

终于,在暮色四合、府中点起灯火时,五宝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小径尽头。馥郁几乎是小跑着迎到僻静的回廊下,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急切,劈头就问:“如何?拿着没?”

五宝脸上带着一路风尘,却掩不住眼中的喜色,重重点头道:“拿着了!”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取出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函,双手奉给馥郁。

馥郁指尖微颤地接过,迅速展开。借着廊下灯笼昏黄却温暖的光,她一眼便看到了信笺上端端正正的官印和那无比醒目的三个大字——“聘书”!她屏住呼吸,目光急切地向下扫去,当读到关键的那一行时,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驻院监一职,特聘朱增嶠为之......”

“驻院监!”馥郁低呼出声,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这并非她最初提议的“督课”,而是更高一级、更具实权的职位!这意味着朱增嶠不仅能教导学生,更能参与书院的管理决策!她反复确认着那几个字,又看聘期、束脩,确认无误,巨大的喜悦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抬头看向五宝,眼中光芒璀璨,几乎要落下泪来。

五宝虽不完全明白“驻院监”与“督课”的区别,但看到小姐如此激动,又知道是朱夫子得了好差事,也咧开嘴憨厚地笑了。

廊下光影摇曳,馥郁紧紧攥着那封滚烫的聘书,仿佛攥住了父亲与自己未来的希望。她看向五宝,又望向馥芳院落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为了这张聘书,自己殚精竭智,小心筹谋,是馥芳甘愿冒险的义胆,是江五宝不辱使命的奔波,共同为父亲织就的锦绣前程!

这也是几个年青人日后勠力同心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