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镇武伯府
黛玉的轿子穿过五进院落，每一步都让她心惊。这哪里还是当年那个偏僻破败的西跨院？汉白玉台阶上的缠枝莲纹栩栩如生，紫檀隔扇上镶嵌着各色宝石，就连廊下挂着的鸟笼都是錾金银丝的，里面养着一对稀有的蓝喉歌鸲。
两个穿玄色劲装的亲兵守在院门处，见到她们齐刷刷单膝跪地：“林姑娘！”声音洪亮整齐，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精兵。黛玉不自觉地攥紧了帕子——这样的阵仗，连王府都比不上。
正堂内，王熙凤扶着明显隆起的腹部迎上来。她穿着大红缕金百蝶穿花对襟袄，金凤钗上的东珠颤巍巍晃着，映得她肤光如雪。最惊人的是她的气色——从前在荣国府时总带着三分倦容，如今却像被雨露滋润过的牡丹，艳得灼人眼。
“林妹妹！”王熙凤未语先笑，丹凤眼弯成月牙，“可算把你盼回来了。”她亲热地拉着黛玉的手，那双手依旧纤长，却不再是以往那种养尊处优的细腻，而是带着几分力道——像是终于握住了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
黛玉怔怔地望着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记忆中那个雷厉风行的凤辣子，如今眼角眉梢都透着股慵懒的媚意，走起路来也不再是风风火火，而是带着孕妇特有的小心翼翼。
“伯夫...”黛玉福了福，突然卡住了。按礼数，她该称一声“伯夫人”，可眼前这人分明是她熟悉的凤姐姐。
王熙凤用团扇轻拍她手背：“傻丫头，还叫姐姐便是。”她拉着黛玉到窗前坐下，“你瞧，这套雨过天青瓷茶具，是你琰哥哥特意从宫里讨来的。知道你爱茶，特地留着等你回来用。”
黛玉指尖抚过茶盏上细腻的冰裂纹。这瓷器薄如蝉翼，对着光能看到杯壁透出的手指轮廓，却意外地坚韧，轻轻敲击发出清越的声响。就像...就像此刻王熙凤眼中那层她看不懂的光——看似温柔似水，内里却藏着说不出的坚韧。
“凤姐姐...”黛玉犹豫片刻，“这事...老太太他们...”
“他们？”王熙凤突然冷笑一声，指甲在茶盘上刮出细微的声响，“现在一个个见了我，都要规规矩矩叫声‘伯夫人’。”她转头看向窗外盛放的海棠，“就连太太...我那位好姑妈，上月还送了对赤金镯子来，说是给孩子的见面礼。”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抚上隆起的腹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黛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庭院中新栽的西府海棠开得正艳，花瓣上还带着晨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海棠显然是精心培育的名贵品种，比荣禧堂里的还要娇艳三分。
“尝尝这茶。”王熙凤突然换了笑脸，亲手为黛玉斟茶，“是你琰哥哥好友从云南带回来的普洱，据说能安神养胃，最适合你这样的身子。”
茶汤入喉，醇厚中带着一丝清甜。黛玉却尝不出滋味，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王熙凤的腹部。那里孕育着一个生命，一个注定要背负流言蜚语的孩子。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叹息：“玉儿，这世上最难看透的，就是人心。”
“夫人！”平儿匆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慌乱，“伯爷回府了。”
门帘掀起时带进一股铁锈与松木混合的气息。黛玉抬头，只见一个铁塔般的黑影填满整个门框——玄色锦袍下是贲张的肌肉，脖颈处隐约可见蛛网般的血纹。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在阴影中泛着淡淡的红光，像是黑暗中潜伏的猛兽。
“林妹妹来了？”贾琰的声音低沉如闷雷，震得人胸腔发颤。他解下佩刀递给亲兵，金属摩擦声让黛玉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
王熙凤笑着迎上去，自然而然地为他整理衣领：“练兵累了吧？正好尝尝林妹妹带来的龙井...”她的动作熟练自然，像是已经重复了千百次。
黛玉捏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眼前这个轻易就能捏碎她天灵盖的凶兽，正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捏着茶盏，生怕碰坏了似的。更诡异的是，当他低头看王熙凤时，眼中红光竟柔和了几分，像是猛兽收起了利爪。
“扬州的事都料理妥当了？”贾琰突然问道。
黛玉一惊，茶汤洒在裙上：“多、多谢琰哥哥关心...”
“你父亲的事，我听说了。”贾琰放下茶盏，青瓷底在花梨木案几上压出浅浅的凹痕，“若有难处，可来找你凤姐姐。”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王熙凤嗔怪地拍他一下：“说得这般生分！林妹妹又不是外人。”转头对黛玉笑道：“你琰哥哥面冷心热，旬后就要北疆赴任，你得闲了可要来陪陪姐姐啊...”
黛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溅了点点猩红。恍惚间，她看见贾琰鼻翼微动，似乎嗅到了血味，眼中红光骤然暴涨，但转瞬即逝。
······
“我本以为你视贾府众人为仇寇，恨不得手刃之，为何还同意妾身邀林妹妹入府叙话？”王熙凤着了贾琰一眼淡淡道。
“她也好，宝玉也好，都只是个孩子，与我无仇无怨。”贾琰撇了王熙凤一眼，双手微微搂住她，“况且，我迎娶你已经冒天下之大不韪，如贸然对贾府动手，陛下也护不住我”。
······
回潇湘馆的路上
紫鹃扶着脚步虚浮的黛玉，忍不住小声道：“姑娘觉不觉得...伯爷看人的眼神，像极了书里说的饕餮？那种...要吃人的样子...”
黛玉没有回答。她望着院子里新刷的朱红廊柱，忽然想起方才在镇武伯府见到的鎏金匾额——“忠勇传家”，落款竟是当今天子的御笔。这样的殊荣，连宁荣二公在世时都未曾有过。
假山后转出两个婆子，正嚼着舌根：“听说伯爷大婚那晚，新房里摔了四五个花瓶...”“呸！明明是琏二爷的魂回来闹，听说那夜值更的都听见哭声了..”
黛玉加快脚步，却在拐角处撞见宝玉。他手里攥着个金麒麟，脸色煞白如纸：“林妹妹，你去那妖魔府上了？他有没有...有没有对你...”他的声音发抖，眼中满是恐惧。
“宝二哥慎言。”黛玉打断他，声音比平时冷三分，“琰哥哥待我极好。”这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她何时开始为那个妖魔将军辩护了？
宝玉瞪大眼睛，像不认识似的看着她。金麒麟“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惊起一树麻雀。
当夜·潇湘馆
黛玉独对菱花镜，缓缓摘下鬓边白花。镜中人眉目如画，却笼着层化不开的愁雾。她忽然想起日间王熙凤抚腹时的神情——那种母性的光辉，许是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的。那个曾经在荣国府叱咤风云的凤辣子，如今竟在‘仇人’怀里找到了归宿，这世事变迁，当真讽刺。
紫鹃端来安神汤，欲言又止：“姑娘...今日平儿姐姐私下跟我说，伯爷为了凤奶奶，把京城里所有放印子钱的都收拾了...”
“哦？”黛玉搅动着汤匙，眼中闪过一丝好奇，“怎么个收拾法？”
“听说有个叫卜世仁的...”紫鹃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恐惧，“被塞进了自家酒缸里...活活淹死的...”她打了个寒颤，“还听说过去那些曾经克扣过伯爷月例的管事和小厮，全家都没了...”
窗外传来打更声。黛玉吹灭烛火，在黑暗中抱紧双膝。这座她生活了许久的府邸，如今陌生得让人心慌。那个曾被她忽视的庶子表哥，现在成了连老太太都要赔笑的伯爷；而记忆中泼辣的凤姐姐，竟在‘仇人’怀里娇羞如新妇。
最可怕的是——当她看着贾琰为孕妇调整靠枕时，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竟让她有一瞬间的...羡慕。是的，羡慕。羡慕凤姐姐有人如此珍视，羡慕她腹中那个即将出世的孩子，羡慕她找到了归宿，哪怕这归宿来得如此离经叛道。
月光透过茜纱窗，在青砖地上勾勒出孤零零的影子。黛玉轻声念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一滴泪无声地砸在手背上，凉得刺骨。
忽听窗外竹叶沙沙作响，似有人低语。黛玉掀帘望去，仿佛看见月光下，王熙凤披着猩红斗篷独自站在竹林边，仰头望着北疆的方向。那身影既不像记忆中雷厉风行的琏二奶奶，也不像今日见到的慵懒贵妇，倒像是...像是戏文里等待将军归来的边关女子。
黛玉突然明白了紫鹃说的“街头传闻”从何而来——这般离经叛道的姻缘，这般惊世骇俗的转变，合该被写成话本子，被说书人传唱，被深闺妇人悄悄藏在妆奁底层
就像她此刻，悄悄将那张沾血的帕子，压在了《女诫》的书页之下。那帕子上的血渍已经干涸，却依然刺目，就像她心中那个解不开的结——为何凤姐姐能在‘仇人’怀中安眠，而她林黛玉，却连个安身之处都寻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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