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逸这番话,不像是问句,更像是一把锥子,又冷又硬,直直地扎进了陈伯春和柳氏的心窝里。
官袍上的泥点子……
这六个字,像是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得两人浑身冰凉,彻骨的寒。
他们一辈子老实本分,逆来顺受,心里不是没有过幻想。
幻想着大哥考上了功名,自己也能跟着挺直腰杆,过上好日子。
可现在,儿子这血淋淋的话,将他们最后一点虚无缥缈的幻想,撕得粉碎。
是啊。
今天他们连一块借钱买来给儿子续命的肉都保不住,凭什么指望以后能沾上状元郎的光?
柳氏拉着陈景逸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脸上满是茫然和绝望。
陈伯春那一直低着的头,缓缓抬了起来,第一次,他没有躲闪,而是直直地看向大哥陈仲春,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的是积压了半辈子的痛苦和不甘。
“你个小畜生!你竟敢挑拨离间!我看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陈李氏见二儿子和儿媳神情动摇,顿时气急败坏,抄起墙角的扫帚就朝陈景逸身上狠狠打去。
陈伯春下意识地往前一步,挡在了儿子身前,任由那干硬的扫帚抽在自己干瘦的脊背上,发出一声闷响。
“娘!别打了!”他嘶哑着嗓子喊道,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
陈李氏愣住了,她没想到一向任她拿捏的二儿子,竟然敢反抗。
“好啊!陈伯春!你长本事了是吧!为了这个小畜生,你要跟我这个当娘的作对?”
陈景逸从他爹身后站了出来,冷冷地看着眼前这场闹剧。
他知道,火候到了。
“奶奶,大伯,你们也不用演戏了。”
“既然你们口口声声说我们是一家人,说大伯和堂哥读书是为了我们整个陈家的将来,那也行。”
他的目光扫过陈仲春和陈李氏,平静地说道:“既然都是为了陈家的前程,光靠大伯和堂哥两个人怎么够?我也想去读书,为陈家多挣一份希望。这读书的钱,家里是不是也该一视同仁地出了?”
“今天,就两个选择,要么从明天起,咱们就按一家人的规矩来,吃一样的饭,我跟堂哥一起去读书。从此我们二房三房心甘情愿当牛做马,再无二话。”
“要么……要是你们觉得我们不配,觉得我们只配喝粥,只配种地,那这个一家人的名头,我们不要也罢!咱们就干脆分家!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你们大房的功名富贵,我们不沾光,我们二房三房的血汗钱,也跟你们再无半点关系!”
“你们自己选!”
张氏第一个尖叫起来:“你做什么春秋大梦!还想吃一样的?还想去读书?你配吗?家里的钱都供我相公和儿子读书了,哪还有闲钱给你这个泥腿子糟蹋!”
陈李氏的脸也彻底黑了下来,让二房三房吃一样的,还要再供一个读书人?这不等于要了她的命吗?
她阴沉地盘算着。
这第一个选择,是万万不可能的。
可若是不答应,这小畜生就要闹分家,还要把事情捅出去毁了仲春的前程。
老太太眼珠一转,心里顿时有了恶毒的计较。
分家?
好啊!
她倒要看看,这两房分了家怎么活下去!
她要把分家的条件定得苛刻无比,让他们活活饿死,到时候还得哭着回来求她!
“好……好……好一个陈景逸!真是我的好孙子!”她像是被气笑了,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们不是要分家吗?行!我成全你们!”
“但是,怎么分,我说了算!”
老太太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恶毒的光。
“家里这七亩薄田,是祖宗传下来的,不能便宜了外人!”她清了清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喊道,“要分,就按人头分!按我们陈家男丁的人头来分!”
“我一个老婆子,算一个男丁!”
“大房,仲春,景怀,景谷,三个男丁!”
“二房,伯春,景逸,两个男丁!”
“三房……”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用鄙夷的眼神扫过陈淑春,“就你一个男丁,就只能分一份!”
此话一出,陈淑春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这意味着什么?
大房能分到三亩地,外加陈李氏自己的一亩,就是四亩!
二房能分到两亩。
而他三房,累死累活,最后只能分到一亩地!
这哪里是分家!
这分明是要他三房的命!
“娘!这不公平!”
陈淑春激动地喊道。
“公平?”陈李氏冷笑连连,“谁让你自己不争气,生不出个带把的?绝户头还想要公平?我没把你们一家直接赶出去,就算我这个当娘的心善了!爱要不要,不要就滚!”
柳氏和陈伯春也急了,这也太欺负人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陈景逸会再次跳起来反对时,他却出人意料地平静。
“好。”
一个字,清清楚楚,干脆利落。
所有人都愣住了。
“逸哥儿,你……”
陈伯春急了,拉了拉他的袖子。
陈景逸没理他,而是走到面如死灰的三叔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三叔,答应她。”
“可是……”
“三叔,你听我说。”陈景逸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地是死的,人是活的!今天咱们要的不是地,是自由!只要能从这个烂泥坑里爬出去,哪怕只有一亩地,也比现在当牛做马,最后连命都保不住要强!”
“你信我,只要咱们分出去,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陈景逸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稳和自信。
陈淑春看着自己这个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侄子,心神剧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