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缝里的白影**
2004年,我初中没念完就回了家。年轻气盛,总想出去闯闯。邻村有个同学,说他市里有个亲戚开了家洗车店招人。我俩一拍即合,卷了铺盖就跟着老板进了城。
洗车这活儿,又脏又累,钱还少。干了不到半个月,我就闯了祸——摆弄店里缝座椅套的缝纫机,手笨,愣是把机针给弄断了。老板脸一沉,当天就把我俩给开了。饭碗砸得干净利落。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洗车那会儿总去市场买饭,认识了一个卖豆腐的胖阿姨。闲聊时得知她家豆腐坊缺人手,愿意教人做豆腐。没别的路,我厚着脸皮去试了试。阿姨人爽快,留下了我。
豆腐坊就三个人:老板,掌勺的师傅,还有我这个学徒。老板回家住,我和师傅挤在作坊后面的小宿舍里。这活儿,最大的考验就是“熬”。凌晨两点,闹钟就像催命符,再困也得爬起来。磨豆、煮浆、点卤、压制成型……一套流程下来,天也蒙蒙亮了。上午八、九点钟,把热气腾腾的豆腐、豆干送到市场阿姨摊位上,这一天的主要任务就算完。回到宿舍,倒头就能补个回笼觉。中午去阿姨家吃饭,下午回作坊把第二天要用的黄豆泡上,剩下的时间,就是租本武侠小说,在吱呀作响的破床上消磨。
第二年夏初,作坊搬家了。老地方在居民区,我们凌晨开工,烧豆浆用的锅炉“嘎啦嘎啦”响得跟拖拉机似的,扰民投诉不断。没办法,只能往郊区搬。最后在区最北边,紧挨着一所中学的围墙外,租下了一个倒闭工厂靠街的几间旧门房。
这地方,本身就透着点邪性。
首先是这几间房子。我们租了两间。西边大间是操作间,跟旁边中学东墙紧挨着!豆香弥漫。东边小屋,也就十来平米,被一道矮墙隔成南北两半:北边堆着成麻袋的大豆,是仓库;南边靠门口,塞着我跟师傅的两张上下铺铁床。师傅睡左边下铺,图方便,上堆放他的杂物。我睡右边上铺,下堆放我的衣服行李。
最怪的是这房子的“中心”。就在我们这间小屋和操作间之间,原本应该是一整间大屋,后来用粗糙的木板打了道隔断墙。而就在我睡的上铺枕头位置,那道隔断墙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当初就没封严实,裂开了一条几毫米的细缝!凑近了,能隐隐约约看到隔壁操作间的情况。更要命的是,就在这排房子的正中间,竟然杵着一棵老树!树干在屋里,粗壮得占地方,树冠则冲破屋顶,在外面肆意伸展。每次进出,都得绕着这棵树走,白天还好,晚上黑灯瞎火的,总觉得那树干像个沉默的巨人。
做豆腐离不开水。新地方没自来水,得自己打井。就在后院靠学校墙根开挖。挖了七八米深,果然出水了。但伴随着浑浊的井水涌上来的,还有不少碎骨头!白森森的,看着就瘆人。不知道是猪牛羊的,还是别的什么……工人们见怪不怪,说这地方老早以前可能就是荒地。师傅倒是嘀咕了一句:“都说学校是建在坟地上的,隔壁就是中学,看来真有点说道。”
井打好了,水抽上来还算清亮。我们也就压下那点不安,继续开工。
噩梦,就发生在这年夏天的一个午后。
那天出奇的热,空气粘稠得像糖浆。中午在阿姨家吃完饭,我和师傅顶着毒日头回到闷罐似的小宿舍。泡好第二天用的豆子,两人都跟水里捞出来似的,赶紧爬上床。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我翻着租来的小说,眼皮越来越沉,很快就睡死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一种奇异的感觉猛地攫住了我。
我感觉到自己飘了起来!身体轻飘飘的,完全不受控制,像一片羽毛,缓缓地、确凿无疑地向上浮升!那种脱离地心引力的感觉无比真实,甚至能“感觉”到身下床板的距离在拉远!
就在我迷迷糊糊、即将彻底“飘”离床铺的瞬间,脑袋里“嗡”的一下,意识突然清醒了!但眼睛还沉重得睁不开。紧接着,就是“咣当”一声巨响!我感觉自己像是从高处狠狠摔了下来,重重砸在床板上!整个铁床架子都跟着剧烈摇晃!
巨大的声响把我彻底震醒,心脏狂跳,浑身冷汗。奇怪的是,身上并没有预想中的疼痛感,只有一种强烈的坠落感和心悸。
“你大中午的不睡觉折腾什么呢!吓我一跳!”下铺传来师傅带着浓浓睡意和不满的呵斥。
他这一嗓子,让我彻底明白过来——刚才那“飘起来”和“摔下来”,不是梦!是真的发生了!
我赶紧扒着床边,探出头,声音还带着抖:“师傅!我刚…刚才好像飘起来了!然后摔下来!不是做梦!”
师傅翻了个身,不耐烦地嘟囔:“瞎扯淡!睡癔症了吧?肯定是你小子睡觉不老实,做梦蹬墙了!那破隔断墙不结实,你一蹬,晃荡得响!别自己吓唬自己,赶紧睡!”说完,鼾声又起来了。
师傅的解释似乎合情合理。我喘了几口粗气,摸摸身下结实的床板,也觉得自己可能真是睡迷糊了。躺回去,努力平复心跳,可那“飘浮”的失重感和“坠落”的巨响,却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晚上出去随便吃了点,回来累得够呛,倒头又睡。夏天蚊子多,我们都挂了蚊帐,为了通风,宿舍门也没关严实,留着条缝。我的床就在门口,夜风偶尔能吹进来一丝。
睡到后半夜,我又做梦了。
梦里,我正趴在床上,眼睛死死贴着隔断墙上那条几毫米的缝隙,使劲往隔壁操作间看。可梦里看到的,根本不是白天那个堆满工具和豆渣的操作间!
那是一个布置得……很温馨的房间?有床,有沙发,还有一台老式的、闪着雪花的电视机!电视机前,背对着我,坐着一个穿白色纱裙的姑娘。乌黑的长发披散着,身段窈窕。她似乎在看电视,肩膀微微耸动,好像在笑。
梦里的我,好奇心(或者说,某种青春期懵懂的冲动)被勾了起来,拼命想看得更清楚。就在这时,那姑娘突然转过头来!
一张脸,清晰地映入我“视线”——非常漂亮,皮肤白皙,五官精致。但她的表情却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冰冷和……被窥视的愠怒?那双眼睛,隔着梦境的迷雾和那条窄窄的墙缝,直直地、穿透性地“看”向了我!
“啊!”梦中的我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就想往后躲!
可现实中的我,正睡在上铺!这一“躲”的动作,身体猛地一滚!
“哗啦——嘭!”
我整个人从高高的上铺边缘直接摔了下去!幸好有蚊帐兜着,像一张破网一样缓冲了一下,我才没直接砸在水泥地上。但这一下也摔得我七荤八素,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胳膊肘和膝盖磕在铁架子上,火辣辣地疼。
“哎哟!又怎么了?!”下铺的师傅再次被惊醒,声音里带着火气。
我惊魂未定,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挣扎着想从纠缠的蚊帐里爬出来。蚊帐裹在身上,视野受限。就在我手忙脚乱、狼狈不堪的时候,一抬头——
**宿舍门口,赫然站着一个人影!**
借着门外微弱的路灯光,我看清了:那是个老头,头发花白蓬乱,胡子拉碴,穿着一身辨不出颜色的旧衣服,手里还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破布包。他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像一截枯木,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蚊帐里挣扎的我!
“我的妈呀!”我吓得魂飞天外,差点又瘫回去。
师傅也看到了门口的人影,一个激灵坐起来,厉声喝道:“谁?!”
老头没回答,只是又看了我们一眼,眼神复杂,有怜悯,有警告,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他用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的声音,急促地丢下一句话:
“后生…别再这儿住了…赶紧搬家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佝偻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宿舍里死一般寂静。我和师傅面面相觑,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惊疑和恐惧。师傅赶紧跳下床,摸索着开了灯。昏黄的灯光驱散了部分黑暗,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刚才…那是谁?”我声音发颤。
师傅脸色发白,摇摇头:“不认识…从来没在这片见过这人…”他走到门口,探头向外看了看,空无一人,只有夏夜的虫鸣。他赶紧把门关上,插好插销。
那一晚,后半夜我们俩都没敢合眼。灯一直亮着。我蜷缩在整理好的下铺(再也不敢睡上铺了),师傅也坐在床边抽烟,一根接一根。墙上那条几毫米的缝隙,此刻像一只冰冷的、窥伺的眼睛,我再也不敢往那边看。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老板来了。看到我们俩眼窝深陷、脸色灰败的样子,吓了一跳。听完我们语无伦次、夹杂着“飘起来”、“白裙子女人”、“门口老头警告”的讲述,老板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
他没多问细节,当机立断:“行了行了!这地方是有点邪性!从今天起,你俩别在这儿住了!收拾东西,搬我家去!以后早上我开车带你们一起过来干活!晚上收工再一起回去!”
我们如蒙大赦,当天就搬离了那个紧挨着中学、屋里长着大树、打井挖出碎骨头、隔断墙有条缝的诡异豆腐坊。
后来到了八月份,市里新建了个大物流园,招工,工资比做豆腐高不少。我毫不犹豫地辞了工,一头扎进了物流园繁忙的装卸堆里。
从此,我再也没回过那个豆腐坊,也再没见过那位师傅和老板还有卖豆腐的阿姨。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或是看到老旧的房屋、斑驳的树影时,那午后的“飘浮”、墙缝里白裙女子冰冷的凝视、以及门口老头那句沙哑的警告,会毫无预兆地浮上心头。
那井里挖出的碎骨,到底是什么?
那棵穿透屋顶的老树,又曾见证过什么?
还有那个警告我们搬家的神秘老头…他又是谁?
墙缝对面的“房间”,真的只是我的噩梦吗?
这些问题,如同那个夏夜残留的寒意,一直深埋心底,再无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