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浮云山脚。
何云山一行三人，在距离那片临时聚居地尚有数里之遥时，便停下了脚步。
作为清风门宿老，他的神识早已如水银泻地般铺开，笼罩了前方那片区域。然而，神识反馈回来的景象，却让这位活了近两百年的筑基大圆满修士，心头猛地一沉。
没有诡异。
一丝一毫都没有。
这片天地，干净得就像被天河之水反复冲刷过，灵气纯净，生机盎然。要知道，哪怕是清风门的护山大阵之内，也做不到如此绝对的“洁净”。
来时路上，他们见过太多被诡异侵袭后的地狱景象。死气沉沉的城镇，麻木绝望的幸存者，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腐臭与怨憎。
可眼前这片聚居地，却截然不同。
孩童在追逐打闹，笑声清脆；妇人在溪边浣衣，相互交谈；壮丁们在修补木墙，号子声中气十足。
他们脸上虽有风霜，但眼神里，有一种何云山许久未见的、名为“希望”的光。
这光芒，在这末世般的乱局中，本身就是最大的“神迹”。
“不对劲。”何云山身旁，一位名叫林锐的弟子忍不住皱眉低语，“师叔，此地百姓的精气神……过于旺盛了。普通凡人，不可能抵御诡异气息的侵蚀，这里太过安宁，反而透着诡异。”
何云山缓缓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能看出这一点，说明这个弟子心思缜密。
但他知道，这并非诡异，而是另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力量所形成的“道场”。
他深吸一口气，体内奔腾的灵力如退潮般尽数收敛入丹田气海，整个人瞬间从一个仙风道骨的修士，变成了一个步履蹒跚、气息寻常的游方老道。
“你二人在此等候，收敛气息，切勿惊扰凡人。我去问问。”
他吩咐了一句，便将拂尘揣入袖中，独自一人，缓步走进了那片充满烟火气的聚居地。
他没有急着找人搭话，而是像一个真正的旅人，慢慢地走，静静地看。
他看到一个妇人正用一口破旧的铁锅煮着野菜粥，粥里除了野菜，只有几粒米，但锅边围着的孩子们却满脸期待。
他看到一位老者，正坐在一张小马扎上，低头专注地编织着草鞋。老者的动作不快，但很有节奏，脸上带着一种满足的平静。
何云山停在了老者面前，稽首一礼。
“老丈，有礼了。”
那老者抬起头，看到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道士，连忙起身还礼：“道长客气了，快请坐。”他指了指旁边另一张空着的小马扎。
何云山依言坐下，状似无意地闲聊道：“贫道自东而来，见过了不少人间惨事。今日云游至此，却见此地百姓安居乐业，与其他地方大不相同，实乃一片福地啊。”
听到“福地”二字，正在编草鞋的老者动作猛地一顿。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眸中瞬间涌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崇敬与狂热，仿佛这两个字触动了他内心最神圣的信仰。
“道长，你可说对了！”老者激动地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一把拉住何云山的袖子，声音都有些颤抖，“我们能活下来，能有今天这安稳日子，哪里是什么福地，全都是托了山上那位浮云天尊的福啊！”
“浮云天尊？”何云山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哦？还请老丈细说。”
“那是真神仙！活神仙！”
老者一提起这个名字，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天大秘密的神秘感和自豪感，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
“就前些天，一团能把天都遮住的黑雾滚了过来，里头有个怪物，看不清是啥样，就伸出来一只手，乖乖！那手比咱村口那棵几百年的老槐树还粗！一巴掌拍下来，半个山头都平了！眼看咱们就要被那手给捏成肉泥了……”
老者说到这，猛地咽了口唾沫，眼中后怕与崇拜交织。
何云山的心跳也漏了半拍。一掌拍平半个山头？这等威势，绝对是金丹级别的邪物！
“就在那时！”老者猛地一拍大腿，“山顶上，观门口，天尊他老人家出来了！他老人家就那么……懒洋洋地抬了抬手，像是要赶走一只苍蝇。”
老者比划着一个轻轻挥掌的动作，动作随意至极。
“然后啊，俺的娘嘞！俺这辈子没见过那样的景儿！天上就像是突然多了一万个太阳，一下子炸开了！那金光，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耳朵里全是‘嗡嗡嗡’的响声，像是几百个响雷在脑子里炸。等俺们再能看清东西的时候，那黑雾，那大手，啥都没了！连点烟儿都没剩下！”
何云山听得心神剧震，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凡人的描述或许粗鄙，但正因如此，才更加真实！
一万个太阳炸开？几百个响雷在脑中轰鸣？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法术了，这是直接在法则层面上引动了天地至阳之气！他宗门拓印下来的那副金光异象图，与这描述相比，简直就是萤火与皓月之别！
“是啊是啊！”旁边一个正在缝补渔网的壮汉也凑了过来，满脸激动地补充道，“还不止呢！就前天，西边林子里跑出来一头跟小山似的黑皮野猪，眼睛红得能滴血，撞断了十几棵大树，冲着咱们这儿就来了！大伙儿吓得腿都软了。”
何云山眼神一凝，这是被诡异深度污染的妖物！
“结果，天尊他老人家都没露面。”壮汉一脸“你绝对想不到”的表情，“就从山上传下来一句话，清清楚楚的，每个人都听见了。天尊说……”
壮汉清了清嗓子，学着一种平淡中带着一丝不耐烦的语气：
“‘吵死了，滚远点睡。’”
“就这么一句话！”壮汉激动地比划着，“那跟疯了一样的黑皮野猪，就跟听懂了似的，‘嗷’地一声，夹着尾巴就往回跑，跑得比来时还快！一溜烟就没影了！”
言出法随？！
何云山的大脑“嗡”的一声，如遭雷击。
如果说，一掌灭魔是霸道绝伦的无上神通，那这一句“滚远点”，则是掌控法则、号令万物的言出法随！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手段，都指向了一个让他灵魂都在颤抖的恐怖事实——此地坐镇的，是一位他连想象都无法企及的至高存在！
元婴？化神？不，寻常化神老祖也绝无此等威能！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试探着问起那浮云观。
“既然天尊如此神通广大，诸位为何不上山朝拜，求取仙缘？”
“哎哟，道长可不敢这么想！”最初的老者连忙摆手，脸上满是敬畏，“天尊他老人家喜静，不喜欢人打扰。我们这些凡人哪敢去叨扰神仙清修。能远远看着，心里就踏实了。”
“是啊，”那补网的汉子憨厚地笑道，“天尊虽然是神仙，但也要吃饭的嘛。每天早上，我们都能看到观里头升起一缕白色的炊烟，风一吹，还能闻到饭香味儿呢！”
炊烟？饭香味儿？
何云山彻底呆住了。他想象过那位高人或许在闭关悟道，炼制法宝，推演天机。唯独没想过，一位能言出法随、弹指灭魔的绝世大能，竟然……每天都在为一日三餐而升起袅袅炊烟？
返璞归真！
这四个字重重地砸在他的心头。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玩泥巴的小丫头突然指着山顶的方向，脆生生地喊道：“爷爷快看！神仙姐姐又在打坏东西了！”
何云山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极远处的浮云山顶，隐约能看到道观的轮廓。而就在道观的院墙上，似乎有一个小小的、粉色的身影，正拿着一个……看起来像是个破布娃娃的东西，朝着一个方向，“啪”地一下，用力扔了出去。
那动作，就像是小孩子在扔一块不喜欢的石头。
下一秒，一道凡人肉眼无法看见的、却让他这个筑基大圆满修士神魂都为之冻结的恐怖气息，从山顶一闪而逝。
紧接着，东方的天际，一处原本被浓郁诡异黑云笼罩的区域，那片黑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住，然后“噗”的一声，凭空捏爆了！
阳光穿透云层，洒向那片重归清明的大地。
何云山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
他看清了。
刚刚被捏爆的那片诡异黑云，是百里之外的黑风岭！那里盘踞着一头为祸多年的金丹中期邪物——黑风老妖！他们清风门数次组织围剿，都铩羽而归，甚至折损了一位长老！
而现在，那让宗门都束手无策的恐怖邪物，就这么……被一个看似是小女孩的存在，用一个破布娃娃，像扔垃圾一样，随手给……解决了？
那个小女孩是谁？是天尊的弟子？还是……童女外形的亲传？
那破布娃娃又是什么？是某种无上法宝？
不……
何云山猛地想起了村民口中的“饭香味儿”。
他脑中浮现出一个让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绝伦、却又无比贴近真相的猜测：
那位“神仙姐姐”，是不是嫌那黑风老妖……打扰到天尊他老人家……吃饭了？
这个念头一出，何云山再也站不住了。他缓缓起身，对着几位热情淳朴的村民，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
这一礼，是谢他们解惑，更是敬那份他无法理解的、凡人与神祇之间奇妙的和谐。
他回到了两名弟子等候的地方，脸色已经从肃穆，变成了混杂着敬畏、恐惧与狂热的苍白。
他彻底打消了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打消了任何试探的念头。
“你们，就在此地安营，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上山，不准对山上释放任何神识，不准议论山上之事！违者，废除修为，逐出宗门！”
何云山的语气严厉到无以复加。
在两名弟子惊骇欲绝的注视下，他将那三件准备好的、在外界足以引起血雨腥风的厚礼，连同自己的储物袋，所有法器，全部交给了弟子保管。
他脱下了象征着清风门宿老身份的华贵道袍，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朴素青衣，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衣冠，对着浮云山的方向，双膝跪地，行三拜九叩之大礼。
做完这一切，他才站起身。
此刻的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筑基大圆满修士何云山。
他只是一个最虔诚、最卑微的求道者。
他独自一人，走向那条通往山顶的青石台阶。
一步，两步……每一步，都迈得无比沉重，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石阶，而是通往未知与真理的朝圣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