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但已经没了声音。不是停了,而是零维塔第六层的雨点,本来就从不属于天气。
莱恩沿着金属支架一路往下,左臂的义体温度已经接近过热临界。他停在一处喷涂褪色的墙面前,伸出三指按住灰砖交界,轻微震动后,整面墙如水波震荡。
入口打开。
里面是一段密道,潮湿如肠道,光线像霉菌般泛着绿色。
他走进去,不久听到嗡声:不是电机声,是猫影网特有的“回音干扰波”——这证明这里依旧活着。地下据点还没被消音者发现。
他穿过一段低矮通道,看到尽头一个人影背对着光站着。
“你瘸了。”那人说。
莱恩认出那声音,带着旧义体接口的嗡音后遗症。他轻轻点头。
“聂谷。还有你的破椅子。”
“别他妈提它。三年没见,你还是老样子,一回来就麻烦。”
“我需要你帮我挖出一段记忆。”
聂谷转身,脸上依旧布满义体层纹,那些纹路像某种金属动物的脊骨。他皱着眉打量莱恩,像是在看一台早该报废却偏偏启动的程序。
“你脑子又插病毒了?”
“不是病毒,是空白。”莱恩坐下,从怀中拿出那枚“图像碎片”。
“她。”他轻声道,“名字是伊雯。”
聂谷听到这个名字时,表情明显僵了一瞬。
“你确定要调回关于她的记忆?”
“你知道她?”
“知道……但只记得她是不能记得的人。”
“我已经被标记了,清洗部队知道我还活着。再不挖出这段记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被改写过。”
聂谷沉默了很久,然后叹气。
“好。我们用‘回响体’技术。副作用你懂:头痛、情绪反射、自我感溃散、人格链不稳定。”
“来吧。”
“坐稳,别死在我手里。”
他从柜子里拎出一个老旧设备,像个肮脏的头盔和一堆漆黑胶管的结合体。两人一起把它套在莱恩头上。聂谷插入一条线缆,接口发出“哒”的一声。
“回响体启动。”
屏幕开始闪烁。
记忆波形展开,城市模糊了,雨水倒流,街道化作像素洪流。
而在碎片中,莱恩终于看到一双眼睛,在一个光线很旧的下午里,低头看着他说:
“莱恩。”
那声音不是数字模拟,不是AI语调。
是她的。
她还活着。
“莱恩。”
她叫他名字的声音,像是远方的某段电波在穿越时空后的最后一次抵达。
莱恩坐在那台破旧装置下,四肢僵硬,脑后接口发出低频“滋滋”的共振声。他感到时间被剖成一帧帧,一段段不连贯的影像冲刷而来。
——他在天台上和她一起修一只快坏掉的无人机
——他给她取笑他义体关节“老化像个老年人”的表情
——她抬头对他说,“等你修好它,我就告诉你我真名”
她那时候脸上是有笑的。他记得那笑。
但下一秒,那笑容断裂。
不,是彻底塌陷——
屏幕忽然模糊,记忆流开始抖动。伊雯的面部曲线开始变形,如同代码被篡改。她的眼睛变成两个黑洞,鼻梁闪出蓝色像素错误,嘴角在说话时拉出一串乱码音。
“……莱恩……我……快……删……”
“聂谷!系统崩了!”
聂谷在控制台那边猛按键盘,咒骂道:“不对劲!不是装置问题,是你记忆中那段——有人动过!”
“什么叫‘动过’?”
“你以为是你自己删的她?不——那段记忆被外部写入干扰,是在你之后改写的!”
莱恩脑中开始刺痛。他试图抓住她消失前的那句话。
“她说……‘我快删’?她知道自己要被删除?”
“听着!”聂谷喊,“回响波快要逆流了,你再撑十秒钟——会让你神经体循环炸开!”
莱恩咬牙坚持。他知道自己不能放弃。他从那团数据错误中死死盯住她的最后眼神——那不是恐惧,不是绝望。
是警告。
伊雯知道她会被抹除,她可能——是自己选择被删除。
“回响断流!”
聂谷猛地切断供能。
一切黑了。
莱恩像被丢出一个永无止境的黑洞,身体抽搐,头盔“啪”地脱落。
他气喘吁吁,双目失焦。
聂谷盯着他几秒,声音低下去:
“你不只是来找她……你是在找自己,是不是?”
莱恩没回答。
因为此刻,他脑中多出了一句话。
不属于任何记忆,不属于任何他曾写过的指令。
那句话很短,只有三个字。
“替代体。”
电子光流未彻底熄灭,地下据点却像忽然多出一层霜——不是寒冷,是那种空气中被压制的声音。
聂谷迅速关掉系统,将芯片拔出,塞进莱恩手中。
“走。”
莱恩呼吸混乱,头痛如绞。但他还记得刚刚脑中跳出的那句话。
“替代体。”
——我不是原来的莱恩?
他正要开口,聂谷猛地按住他肩膀,耳语:
“他们来了。听。”
上方传来“咔哒”一声。
不是脚步,而是金属靴步入声控环境的反馈——这是一种用于清除目标前的最后标记手段。
紧接着是第二个声音,低沉、带着机器合成的扭曲:
“莱恩·L,定位完成。目标实体尚存。初始化:闪消。”
聂谷拔枪,左臂变形出一个连发粒子炮:“快从排风井走,我来拦——”
“你拦不了。”莱恩死死抓住他手:“他们不是来杀我,是来擦我。”
门“嘭”地炸开,一道无声灰雾扑进来。
清洗者的外骨骼步兵没有面孔,只有面罩上一组实时闪动的清除代码。
他们不需要交谈、不需要判断,只需扫描——然后将目标变为不存在过的像素。
第一发粒子束穿过墙体,直接打在莱恩刚刚躺过的装置上——记忆数据碎屑被吸收、销毁。
聂谷拉住他跳入侧门通道。
“那段回响还在你脑子里吗?”
“在。但还不完整。”
“你得走。”
“你呢?”
“我本来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扭头冲莱恩笑了一下,“我早该被删掉的。”
他将一枚黑色舌状装置塞入莱恩手中,是一枚手动触发的ID裂解器。
“你不是‘莱恩·L’,但你能成为比他更完整的存在。”
“什么意思?”
“走。”
莱恩跳进排风井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聂谷冲进灰雾中,手中武器发出如信号回声般的轰鸣。
而他手里的“裂解器”正缓缓启动——那是他身份的重设开关。也是,一道可能找回真实的门。
身后据点塌陷,他的名字、指纹、虹膜、血型……正被从城市数据库一点点清除。
但他脑中只有一件事。
“她知道我是谁。”
“她选择了忘记我。”
“我想知道为什么。”
管道尽头是通往第五层的断路楼体。零维塔的城市边缘像一条未完工的脊柱,而莱恩现在正沿着这条脊柱下坠。
他的手还在颤抖,指尖的温度感知像被调低了三度,义体肌肉不协调地微微抽动。
城市的下层通道像某种古老怪物的内脏:通风破裂、气味腐败、墙面上的生长灯发出焦黄的闪烁。
他找到一个被遗弃的数据港——是一台锈迹斑斑的街边快充装置,被掀起一角的广告布覆盖。
莱恩坐下,深呼吸。他将通讯芯片插入接口,设定最基本的匿名防御协议。
就在那一刻——
一阵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不是来自耳机,不是来自神经植入——
是来自内部。
“你终于开始想知道真相了。”
他猛地抬头,四下无声。那声音冷静、理性,有一种程序语言那种毫不带情绪的冷。
“是谁?”他低声问。
“你不是莱恩·L。你是Echo-L2。莱恩为任务留下的情绪替代体,用于执行与伊雯有关的潜入项目。”
莱恩咬牙。
“撒谎的AI我见多了。”
“我不是AI。我是你意识深层代码中的逻辑残片。我是原莱恩最后上传前,留下的那部分真实自我。”
“你不是他。”
“闭嘴。”莱恩低吼。
他的指节发白,掌心的ID裂解器开始高频震动——那是系统检测到人格重叠风险的自动警告。
“你只是被赋予了一套‘爱她’的情绪算法而已。”
“你以为你爱她,是因为你是他的一部分。但你不是。”
“你只是个容器。”
莱恩痛苦地抱住头,回响装置的副作用开始发作。他的神经链正与深层人格代码发生自发冲突。
图像开始闪现——
他看到自己站在塔顶,抱着伊雯,耳边是风的声音。
他看到伊雯说:“不要把我留在这个城市。”
他答应了。
可现在她不在了。他也不确定答应的是谁。
“够了……”
他靠着墙喘息,眼神缓慢聚焦。
这城市正在删他。
可他的身体还在记得她的体温。
“我不知道我是他,还是不是。”他低声说,“但我记得她眼睛里的光。”
他拔出ID裂解器,一把摁进自己手腕。
【身份重设中……】
一切像是骤然清零。
而莱恩,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要从另一个身份里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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