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的工坊,热浪扑面。
巨大的水轮在院外的河道中缓缓转动,通过一套复杂的齿轮和连杆,驱动着锻锤。
“咚!”
一记重锤,砸在烧得通红的钢坯上。火星四溅。
“咚!”
又是一记。
张奇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空气里全是煤烟和金铁的味道。
一个满脸油污的老工匠,姓钱,是这里的总把头。他捧着一碗凉茶,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碗,才走到张奇身边。
“大人,这水力锻锤,真是神仙手段。”钱老头的嗓门很大,不然盖不过这噪音,“以前咱们十个好汉,抡一天锤,也干不过它一个时辰。”
“产量如何?”张奇问。他手里捏着一个刚淬火冷却的弹簧构件,手指在上面感受着那股内敛的力道。
“翻了三倍不止!”钱老头咧开嘴,“咱们这弹簧钢,已经能足量供上。神臂连弩那边,再也不会断了家伙。院里那些说风凉话的,现在见了咱们都绕着走。”
张奇把构件递给他。“良品率还是不够。十件里,总有一两件火候不对,要么太脆,要么太软。”
钱老头的笑容收敛了些。“这……已经是小的们能做到的极致了。全凭老师傅的一双眼,一口气。”
“人会累,眼会花。”张奇走到一排正在组装弩机零件的长桌前。工匠们各自埋头,有的在打磨机括,有的在校准弹簧,手艺精熟,但各自为战,快慢不一。
“老钱,你看。”张奇指着桌上的零件,“这个扳机,这个弹簧仓,这个弩臂。如果,我们把工序拆开。一批人,只做扳机。另一批人,只做弹簧仓。每个人,一辈子就练好这一样。”
钱老头愣住了。“大人,这是什么道理?各做各的,最后凑不起来怎么办?”
“造的时候,就用统一的模具,统一的尺寸。每一件都一模一样。这样,不管是谁做的扳机,都能装进任何一个弩身里。”张奇顿了顿,说出一个新词,“这叫‘模块化’。坏了哪里,就换哪里,不用整具报废。”
钱老头听得云里雾里,他想了很久,才咂摸出一点味道。“您的意思是……让这活儿,不那么看重手艺了?”
“是让手艺,能更快,更多地变成杀敌的利器。”张奇说,“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个月内,我要看到流水线。产量,再翻一倍。”
钱老头倒吸一口凉气,把剩下半碗茶也灌了下去,像是给自己壮胆。“小的……领命。”
张奇走出燥热的工坊,回到自己清净的公房。
屋里已经有人了。
还是那个穿着短衫的汉子,王二。他局促地站着,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坐。”张奇自己先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王二没敢坐,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东西,双手递了过去。
“大人,杨国公的案子……有眉目了。”
张奇打开油纸包。里面不是什么证物,只是一小块干裂的麦饼。
“这是什么?”
“当年押运那批‘发霉’军粮的一个小吏,我找到了他。”王二的声音压得极低,“他藏在乡下,快病死了。他说,当年的军粮根本没问题。是兵部侍郎周焕,亲手调换了粮草,又伪造了发霉的文书。”
周焕。这个名字,张奇有印象。一个八年前就病死的兵部高官。人死,债消。
“他有证据?”
“没有。”王二摇了摇头,“他说,周焕为人谨慎,所有见不得光的事,都记在一本私密的账册里。那本账册,用特殊的皮子做的,水火不侵。周焕死后,账册应该随着他的私藏,一起被家人收殓了。”
“他为什么现在才说?”
“他说,他烂命一条,活不了几天了。但当年杨国公待他不薄,他不想让忠良蒙冤到死。而且……他怕。”
“怕什么?”
“周焕的儿子,周显,如今是长公主的驸马。太后娘娘面前的红人。”
公房里,安静得可怕。
一根线,串起来了。
杨国公,曾经是大夏最强的盾。他一倒,北狄才敢连年叩关。
周焕,陷害忠良的兵部侍郎。
周显,他的儿子,靠着父亲用忠良的血铺就的路,成了皇亲国戚。
太后,那个高居深宫的女人,是这一切的受益者。
现在,她要把一个“不祥”的公主,扔进北狄的虎狼窝。用一个女孩的命,去掩盖一个帝国积重难返的病。
何其相似的手段。
抛弃,清除。
“这个小吏,安顿好。”张奇缓缓开口,“他不能死。”
“小的明白。”
“周家的老宅在哪?”
“城西,早就变卖了,现在是个商贾的宅子。”王二答道,“周显当了驸马,就住进了公主府。”
“周焕的坟冢呢?”
“在城外西山,皇陵的下面,算是恩典。”
张奇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叩击。
坟冢。
人死了,东西却不一定跟着化成灰。有些东西,是要留给子孙后代的。
“周显,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赌。”王二回答得很快,显然是下过功夫的,“京城里最大的几个场子,他都是常客。手气不好,输得多。但驸马爷,没人敢找他还钱。”
一个好赌的人,总有缺钱的时候。
一个藏着父亲秘密的儿子,在缺钱的时候,会动什么念头?
“大人,这事……牵扯太大了。”王二的额头见了汗,“周家是太后的人。动他,就是动太后。”
张奇没理会他的话,他想的是另一件事。
李青鸾。
和亲的队伍,再有半个月就要启程。
半个月。
他需要一把刀,一把足够快的刀。快到能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就捅破那个巨大的脓疮。
这本账册,就是刀。
“我要那本账册。”张奇看着王二,一字一句。
“大人,这……这无异于闯进驸马府里去偷啊!周家老宅也被翻了好几遍了,什么都没有。西山的坟冢,更是有禁军看守……”王二的脸都白了。
“那就去找个手脚干净的,去坟里‘请’出来。”张奇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那可是大不敬的死罪!”
“杨国公满门忠烈,被污蔑成叛国贼,算不算大不敬?”张奇反问。
王二哑口无言。
“一个赌徒,什么都能拿来换钱。祖宗的遗物,父亲的秘密,只要价钱合适。”张奇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格物院里升腾的烟火气。
那是他打造的剑。
而现在,他需要一个执剑的理由。一个能让满朝文武,让天下人都闭嘴的理由。
“去查。”张奇下了命令,“查周显最近在哪个场子输了钱,输了多少,欠了谁的。我要知道他身上每一根毛的来历。”
“是。”王二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屋子里,又只剩下张奇一个人。
他回到桌边,拿起那块冷硬的麦饼。
十七年前,李晨抱着那个女婴,对他说:“张兄,此生此世,我李晨,必护她周全。”
诺言,犹在耳边。
他将麦饼捏碎。粉末,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棋局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