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压迫感,随着她的坐下而稍稍退去,但寒意却更深了。
“凰儿,”她放缓了语调,“母后,都是为了你。”
“哀家知道你心善。但坐在你我的位置上,心善,是最无用的东西。”
“不要让母后难做。也不要让你弟弟,在病榻上还为你操心。”
宫女们听到响动,小心翼翼地进来,跪在地上,收拾那些碎瓷。
没有人敢抬头。
龙雨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碎裂的瓷片,映出她同样碎裂的影子。
她没有再说什么。
她只是对着太后,行了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宫礼。
“儿臣,告退。”
说完,她转身,一步一步走出坤宁宫。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殿外的冷风,吹在她脸上。
天,已经全黑了。
她的妹妹。
李青鸾。
她甚至,记不清她的模样了。
圣旨下来的时候,天色未明。
卯时。金銮殿。
文武百官,鸦雀无声。
传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了黎明前的死寂。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翰林学士李晨之女李氏,娴熟大方,温良敦厚,深得朕心。今册为安宁公主,择日启程,北上和亲,以安邦国。钦此。”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不,不是湖面。是滚烫的油锅。
殿下,瞬间炸开了。
“李晨之女?哪个李晨?”
“翰林学士李晨,还能有哪个?”
“他何曾有过女儿?我与他同僚多年,只知他膝下无子,孑然一身!”
“和亲?为何是臣子之女?我大夏的公主呢?”
议论声,嗡嗡作响。
站在前列的几位重臣,却垂着头,像是泥塑的雕像。一言不发。
太傅张奇,站在人群中。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看着殿外那片灰蒙蒙的天。
天,要变了。
李府的门,被敲响了。
不是平日里那种轻叩,而是带着官家仪仗的,沉闷的,不容拒绝的撞击。
“咚,咚,咚。”
老仆人打开门,外面站满了人。
黄罗伞盖,宫灯锦旗。为首的,是宫里的大太监,王德福。
他身后,是两列面无表情的禁军。
“翰林学士李晨,接旨。”
王德福不看任何人,他的话,是说给这整个院子听的。
李晨从书房里出来,一身素色布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看见这阵仗,身体晃了一下。
他跪下了。
“臣,李晨,接旨。”
王德福身后的小太监,展开一卷明黄的丝绸。
李青鸾从自己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她也穿着一身素净的衣服,脸上未施粉黛。她的出现,让院子里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她走到李晨身边,跟着他,缓缓跪下。
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奉天承运……”
王德福开始念。
那些字句,和金銮殿上的,一模一样。
“……册为安宁公主……”
“……北上和亲……”
李晨的头,越埋越低。他的肩膀,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李青鸾跪得笔直。
她的背,像一杆标枪。
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她光洁的额头。她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
当最后一个“钦此”落下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王德福合上圣旨,递到她面前。
“安宁公主,接旨吧。”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是恭贺,还是怜悯。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是一道程序。
李青鸾抬起头。
她没有看那道圣旨,而是看着王德福。
她问:“敢问公公,我母……太后娘娘,凤体可安?”
这一问,让王德福都愣了一下。
他处理过无数次赏赐,无数次惩戒。他见过感恩戴德的,见过惊慌失措的,见过抵死不认的。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
她问的不是自己,不是前程,不是生死。
她问太后。
这个称呼,这个时机,这个语气。
王德福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孩,不像一个养在民间的“养女”。
她像……一个真正的公主。
一个,早就预料到自己命运的公主。
“太后娘娘凤体安康。”王德福垂下头,掩去片刻的失神,“公主,请接旨。”
“谢太后恩典。”
李青鸾伸出双手。
她的手,很稳。
“臣女,李青鸾……接旨。”
那卷黄绸,落在了她的掌心。
很轻,又很重。
像她这条,从出生起,就不属于自己的命。
王德福的任务完成了。
他没有多留一刻,带着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了。
留下李家满院的狼藉,和一道决定生死的旨意。
李晨还跪在地上,起不来。
“青鸾……”他开口,嗓子哑得厉害。
李青鸾转过身,将他扶了起来。
“父亲。”她叫他。
“我对不起你……”李晨的老泪,终于淌了下来,“我对不起你母亲的嘱托……”
“这不怪您。”李青鸾的表情,依旧平静得可怕,“从我被送出宫的那一刻起,就该有这一天。”
她扶着他,走进屋里。
她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父亲,您抚养我十七年。这十七年,是我偷来的。”她把茶杯递到他手里,“是青鸾,欠您的。”
李晨捧着茶杯,手抖得不成样子。
“什么安宁公主……什么和亲……那北狄是虎狼窝啊!他们是要你的命!”
“我知道。”
李青鸾的回答,只有两个字。
她当然知道。
她那个高高在上的母亲,那个视她为“耻辱”的母亲,怎么会给她一条活路?
一个“卵生”的怪物。
一个不该存在的异类。
用她的命,去换弟弟的安稳,换姐姐的尊荣,换大夏的太平。
就像太后说的那样。
这是她的“荣幸”。
“父亲,”她看着窗外,天已经亮了,“旨意下了,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我们李家,世代忠良。皇室的债,总要有人还。”
“以前,是您。现在,是我。”
她说完,对着李晨,深深一拜。
“女儿不孝,不能在您膝下尽孝了。”
城南,茶楼。
张奇坐在二楼的雅间,手里捏着一枚黑色的棋子。
一个穿着短衫的汉子,匆匆上楼,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翰林学士李晨之女,册封安宁公主,即日和亲北狄。”
汉子退下了。
张奇没有动。
他手中的棋子,在指间摩挲着。
朝野哗然。
那些叫嚷着“祖宗礼法不可废”的言官,那些痛心疾首的清流,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那个所谓的“李晨之女”,身体里流着最高贵的血。
他们也不知道,这桩婚事,不是交易,是抛弃。
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对“不祥”的清除。
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一个襁褓中的女婴,被秘密送出宫门。
他想起李晨抱着那个孩子,对他许下的诺言。
“张兄,此生此世,我李晨,必护她周全。”
护她周全?
张奇看着棋盘。
棋盘上,黑白交错,杀机四伏。
一颗白子,被重重黑子围困,已是死局。
他手中的黑子,轻轻落下。
“啪。”
棋局,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