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源:


       伤口愈合的疤,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杨燕的肩头。

马车停在侯府门前。没有迎接的仪仗,只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躬身立在台阶下。

“恭迎侧夫人入府。”男人的声音平板,没有情绪。

杨莺先下了车,伸手想扶杨燕。

杨燕没有借她的力。她自己跳下马车,落地无声。肩上的伤口被动作牵扯,她只是拧了一下眉。

“侧夫人?”杨燕重复着这三个字,像在品尝什么陌生的味道。

“是。”管事垂着头。

“圣旨上,写的不是这个。”

“侯爷说,正夫人的位置,需三书六礼,告慰宗庙。您的情况特殊,一切从简,先委屈您居侧位。”管事的话,像是一早就背熟了。

杨燕没再问。

她抬脚,迈上台阶。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骄傲上。

府里很安静。安静得不像一座新晋侯爵的府邸。院落空旷,连仆役都少见。

张奇不在。

接待她们的,是账本和图纸。

杨莺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她让人把格物院近三个月的流水、采买、支用,全部搬了过来。厚厚的几大摞,堆在桌上。她一页一页地翻,神情专注,仿佛那些枯燥的数字里,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杨燕坐在一旁,擦拭着自己的佩刀。那是她从死人堆里带出来的唯一物件。刀身上,布满了细小的豁口。

“你不看看?”杨莺头也不抬地问。

“看什么?看他怎么把银子变成废铁?”

“这不是废铁。”杨莺指着账目上的一笔开销,“‘龙骨水车’,引洛水入炉,日夜不息。还有这个,‘百炼钢’,耗费了上万斤精铁,才得千斤。他不是在烧钱,他是在……铸一把剑。”

“剑?”杨燕的动作停了,“什么剑?”

“能砍断那些人脖子上枷锁的剑。”

杨燕沉默了。她想起在格物院外,那个断了指头的锻工,捡起一块砖的模样。

她把刀,收回鞘中。

张奇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

他身上带着一股铁锈和煤灰混杂的味道,径直走到书房。

“账目有问题。”杨莺不等他开口,便递过去一本账簿,“木炭的采买,比市价高了三成。连续三个月。是同一个人经手的。”

张奇接过账本,只看了一眼。“陈方。”

“格物院的老人。跟了你五年。”杨莺补充道。

“我知道。”张奇把账本扔回桌上,“他家里,有个常年吃药的病人。”

“所以,就可以把手伸进你的口袋里?”杨燕站了起来。

张奇没有看她。“水至清则无鱼。他拿走的,我会让他用别的方式还回来。”他转向杨莺,“明天,把这个价钱压下去。告诉供货商,再敢多要一个铜板,格物院就自己烧炭。”

“我们没有人会烧炭。”杨莺提醒他。

“那就去学。”张奇的回答,不留余地。

他终于把注意力,分给了杨燕。“你的伤,好了?”

“死不了。”

“那就好。”张奇从桌案的另一头,拿起一个用黑布包裹的长条物件,扔了过去。

杨燕伸手接住。东西很沉。

她解开黑布。里面,是一支通体漆黑的弩。造型很古怪,比军中制式的强弩要短小,却重得多。机匣的部分,结构复杂。

“这是什么?”

“‘惊雀’。”张奇说,“能连发三矢。五十步内,穿重甲。”

杨燕的手指,抚过冰冷的机括。她对这东西的兴趣,远比对“侧夫人”这个名号要大。她试着拉了一下弓弦,纹丝不动。

“要用绞盘上弦。”张奇解释道。

“太慢了。”杨燕立刻反驳,“战场上,没有给你慢慢摇绞盘的时间。等上好弦,敌人的刀已经砍到脖子了。”

“这是给城防用的,不是给冲锋的骑兵。”

“守城的人,命就不是命了?”杨燕把弩拍在桌上,“这东西,太重。一个臂力合格的士兵,最多开十次,就得力竭。而且这个准星,有问题。它只考虑了水平,没有考虑抛射。超过三十步,箭矢就会下沉得厉害。”

她一口气说完,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杨莺停下了手中的笔。

张奇看着杨燕,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用过?”他问。

“我见过太多的人,死在设计拙劣的兵器上。”杨燕拿起那把弩,“弓臂的材料可以再想办法,减轻重量。机匣的结构,可以简化。还有这个握柄,雨天会脱手。缠上麻绳,或者刻出纹路。”

她提的每一个建议,都来自血与火的经验。

张奇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只是看着她,很久。

“你的父亲,杨国公,”他忽然开口,“他也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杨燕的手,顿住了。

“他说,工匠的手,离战场太远。他们造出的东西,再精巧,也只是‘东西’。只有沾了血,见过生死的兵器,才是活的。”

张奇走到杨燕面前,拿起那把名为“惊雀”的弩。

“从明天起,格物院新造的兵器,都由你来试。”

“我?”

“我需要一个能让它们活过来的人。”张奇说,“我需要一双见过生死的手。”

他把弩,重新交到杨燕手里。

“至于名分,”他顿了顿,“杨家女儿,不会永远居于侧位。等我把这把剑铸成,我会用它,为你挣一个正大光明的诰命。到时候,整个京城,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他的话里,没有半分温情,却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杨燕的心里。

那不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承诺。

那是一个盟友,对另一个盟友的宣言。

“好。”杨燕只说了一个字。

第二天,杨燕出现在格物院的靶场。

她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劲装,头发高高束起。肩上的伤疤,在阳光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匠人们远远地看着这位新来的“侧夫人”。他们不好奇是假的,但更多的是敬畏。侯爷带回来的女人,一个被封了“烈威女将”的女人。

陈方站在人群里,神色复杂。昨天,杨莺已经找过他。没有斥责,只是把新的炭价和采买规矩,一条条摆在他面前。他知道,自己的手脚,被看穿了。侯爷没有追究,但这位新来的杨家二小姐,已经接管了账房。

现在,杨家大小姐又站在这里。

杨燕没有理会任何人的注视。她举起“惊雀”,用绞盘,吃力地为它上弦。

“太慢了。”她对一旁的张奇说。

张奇不语,只是看着。

第一箭,正中五十步外草靶的红心。

第二箭,紧随其后,射在第一支箭的箭羽上。

第三箭,偏了。落在靶子边缘。

“三箭之后,准头就散了。”杨燕放下弩,“机匣里的震动太大,影响了下一发的稳定。”

她走到靶子前,拔下箭矢。“箭头的设计也有问题。破甲有余,杀伤不足。创口太小,除非命中要害,否则敌人还能再战。”

她转过身,对着一群目瞪口呆的匠人。

“谁造的这个?”

一个年轻的工匠,迟疑地举起了手。

“你过来。”杨燕命令道。

年轻人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

“你上过战场吗?”杨燕问。

年轻人摇头。

“你见过人被箭射死的样子吗?”

年轻人又摇头。

“那你听好。”杨燕的声音,不大,却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的心上,“当一支箭射进人的身体,他不会立刻倒下。他会惨叫,会挣扎。如果箭头不能造成足够大的创伤,他甚至会拔出箭,继续朝你冲过来。你的同袍,你的兄弟,会因为你设计的一个小小的失误,而被一个本该死去的人杀死。”

“你所谓的‘作品’,在战场上,决定的是谁生,谁死。”

“你们每天在这里敲敲打打,觉得自己在做什么?奇技淫巧?还是糊口的玩意儿?”

“我告诉你们,”杨燕举起那支箭,“你们在做的,是人命。”

整个靶场,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