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府大楼的台阶冰冷而坚硬,每一级都像是用整块灰扑扑的矿渣浇筑而成,粗粝,沉重。周正一步步踏上去,那两道狰狞的刹车痕烙在视网膜深处,挥之不去,混合着空气里铁锈与尘埃的苦涩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老张跟在后面半步,拎着简单的行李,脸色依旧有些发白,脚步却努力踩得平稳。
门厅空旷,大理石地面映着惨白的天光,却驱不散那股子陈年的、属于资源枯竭型城市的颓败味道。一个穿着藏蓝色夹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伸出手:“周市长!一路辛苦!我是市政府秘书长,王德发。”他的手干燥、温热,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热情。
“王秘书长,你好。”周正握住,力道适中,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刚刚经历惊魂刹车的波澜。
“哎呀,您这突然莅临,我们准备工作还是仓促了。”王德发语速很快,一边引路一边解释,“市长和几位副市长都在外面调研,实在是……抽不开身。您先安顿,办公室都准备好了,就在三楼东侧,视野开阔。生活上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千万别客气!”
电梯平稳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王德发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某种古龙水的混合气息。他话语里的“仓促”、“抽不开身”,像细小的砂砾,磨着周正的神经。他想起陈处那句“深不见底”,想起那辆幽灵般的面包车。下马威之后,是刻意的疏离?
办公室确实“视野开阔”。宽大的窗户正对着市政府大院,远处是城市灰蒙蒙的轮廓线,几根巨大的、早已停摆的烟囱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在天际。房间很大,沙发、书柜、宽大的办公桌一应俱全,擦拭得锃亮,却透着一股子久未使用的空旷冰冷。空气里没有文件堆积的油墨味,没有频繁出入的人气,只有淡淡的、新家具的胶合板气味和挥之不去的尘埃味。崭新,而缺乏生机。
“周市长您看,还满意吗?缺什么我马上让人安排。”王德发笑容可掬。
“很好,费心了。”周正点头,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桌面,只除了角落里摆着的一盆绿萝,叶片倒是肥厚油亮。
“那您先休息,熟悉一下环境。食堂在二楼,中午我陪您过去认认门儿?”王德发试探着问。
“不必麻烦王秘书长,我自己去就好。”周正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疏离。
王德发连声应着,又寒暄几句,才带着那职业化的笑容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办公室里瞬间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以及窗外城市模糊的喧嚣。巨大的空间,将他一个人包裹,一种无形的“真空”感悄然形成。
周正走到窗边,目光投向那些烟囱。他知道,林州的“病根”,就在那些烟囱底下,在那片沉默的土地深处。等待,不是他的风格。他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能穿透这层精心包裹的“真空”的眼睛。
下午,他没有通知任何人,只让老张开车。帕萨特驶出市政府大院,汇入车流。老张沉默地握着方向盘,车开得极稳,似乎要将上午那惊魂一幕彻底碾碎在车轮下。
“老张,去矿区边缘转转。”周正说。
老张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没多问,方向盘一打,车子朝着城市西北方向驶去。窗外的景象迅速褪去城市的伪装。街道变得狭窄、坑洼,两旁低矮的砖房墙壁上覆盖着厚厚的黑色煤灰,有些窗玻璃碎了,用木板或塑料布胡乱钉着。行人稀少,偶有几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步履蹒跚的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
空气里的铁锈味和尘埃味越来越重,渐渐被另一种更刺鼻、更沉郁的气味覆盖——那是硫磺、煤渣和某种化学药剂混合的、属于矿区的独特气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腐朽感。
车子驶上一段缓坡,视野陡然开阔。眼前,是一片巨大到令人心悸的洼陷地带。曾经的露天矿坑,如同大地被生生剜去一块巨大而丑陋的腐肉。坑壁陡峭,裸露出层层叠叠、色彩诡异的岩层,红褐、赭黄、灰黑,像一幅狰狞的抽象画。坑底积着浑浊的、泛着油光的黑水,如同溃烂的脓疮。矿坑边缘,是连绵起伏、望不到尽头的黑色矿渣山,像一座座由工业废料堆砌的、沉默的坟茔。风吹过,卷起黑色的粉尘,打着旋儿,呜咽着,吹打在车窗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这就是……黑石沟?”周正的声音有些发紧。
“是,周市长。”老张的声音低沉,“最大的一个露天矿,早几年就停了。废了。”
车子沿着坑边一条崎岖不平的土路缓慢行驶。周正的目光扫过矿坑边缘零星散落的低矮窝棚,用废旧板材、油毡甚至破广告布搭成,在风中瑟瑟发抖。几个衣衫褴褛、满脸煤灰的孩子在矿渣堆上追逐着,踢着一个瘪了的皮球,笑声在空旷死寂的巨大矿坑上空显得格外单薄和刺耳。
前面出现了一个稍大的窝棚区,歪歪扭扭挂着一条褪色的横幅,字迹模糊,依稀能辨出“还我血汗钱”、“安置”几个字。窝棚门口,几个穿着破旧棉袄、脸色黝黑憔悴的汉子蹲在地上,默默抽着劣质香烟。看到有车过来,他们麻木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稍大的,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着腰,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声音撕心裂肺。
周正的心猛地一沉。那份报告中轻描淡写的“安置五千人”,在这里,化作了眼前这一张张被生活碾压得失去光泽的脸孔和一声声沉重的咳嗽。数据是冰冷的,而现实是滚烫的、带着血丝的。
“停车。”周正推开车门。
双脚踩在黑色的矿渣地上,硌得慌。刺鼻的粉尘味和硫磺味瞬间呛入鼻腔。他朝那几个汉子走去。老张犹豫了一下,也熄火下车,警惕地跟在几步之后。
那几个汉子看着他走近,眼神里透出疑惑、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周正穿着整洁的西装,与这片黑色的绝望之地格格不入。
“老乡,”周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歇着呢?这地方……风挺大。”
没人搭腔。只有那个咳嗽的老汉费力地喘息着,抬起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去。
周正蹲下身,平视着他们:“我是新来的,姓周,在市里工作。想了解了解情况。你们……是原来矿上的?”
一阵沉默。一个脸上有道长长疤痕的汉子,狠狠吸了一口烟屁股,把烟蒂摁在矿渣里,声音沙哑:“矿?早塌了!人……也快塌了!”语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怨气。
“塌了?”周正捕捉到这个词,“是说……停产?”
“停产?”旁边一个精瘦的汉子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停是停了,可欠的账没停!说好的安置费,影子都没见!老杨头,”他指了指还在咳嗽的老汉,“肺都烂成筛子了,看病钱都掏不出!矿上当年咋说的?工伤?呸!现在连个承认的人都没有!”
“就是!”另一个汉子接口,声音激动起来,“还有老赵家那小子,去年在下面……没了!才十九!矿上说他自己违规操作!赔那仨瓜俩枣,够干啥?他娘眼睛都哭瞎了!”他猛地站起来,眼眶发红,“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知道个啥?就知道看报告!报告上写的都是放屁!”
“老六!”疤脸汉子低喝一声,拉了他一把,警惕地看了一眼周正身后不远处的老张,又看看周正,眼神复杂,“说这些有啥用?能当钱使?”
周正的心揪紧了。他敏锐地抓住关键点:“老乡,你刚才说……去年?在下面没了?哪个矿?有记录吗?”
疤脸汉子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周正的目光,重新蹲下,捡起一块小石子在地上胡乱划着:“……记不清了。黑灯瞎火的,谁知道哪个矿洞?人都烧了,灰都没剩多少,还能有啥记录?”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嘟囔。
周正的心沉了下去。直觉告诉他,这绝非一句简单的“记不清”。伤亡数字被隐匿?事故性质被篡改?这背后意味着什么?那份轻飘飘的转型报告,掩盖了多少这样的血泪和黑暗?
“老乡,”周正语气凝重,“你们说的这些,非常重要。矿工兄弟的命,不能不明不白!安置,看病,赔偿,都是天大的事!我记下了。”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笔,不顾地上的灰尘,快速记下几个关键词:黑石沟边缘窝棚、安置费拖欠、尘肺病(老杨头)、去年青工死亡(赵家?)、记录缺失……
他的动作和神情,让那几个汉子有些愣怔。那个叫老六的精瘦汉子看着他埋头记录的样子,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又咽了回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发动机轰鸣声由远及近!一辆破旧的三轮摩托,车斗里堆着几个脏污的塑料桶,卷起一路黑尘,歪歪扭扭地朝着周正他们所在的方向猛冲过来!车速极快,毫无减速的迹象,直直地撞向周正!
“周市长!”老张骇然惊呼,一个箭步就要扑上来!
周正反应极快,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向旁边矿渣堆上一扑!黑色的粉尘瞬间腾起,呛得他几乎窒息。那辆三轮摩托几乎是擦着他的衣角呼啸而过,车斗里一个戴着脏污口罩、看不清脸的男人,朝他这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眼神凶狠得像淬了毒的刀子。摩托丝毫没有停留,怪叫着冲上另一条岔路,扬起漫天黑尘,转眼消失在矿渣山的拐角后面。
周正撑起身,拍打着身上的煤灰,西装上沾满了污迹。他剧烈地咳嗽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第二次!赤裸裸的、带着杀气的警告!
“周市长!您怎么样?伤着没有?”老张冲过来,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扶住周正的胳膊,手都在抖。
“没事……”周正喘息着,抹了一把脸,手上全是黑灰。他盯着那辆摩托消失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冰锥。矿渣堆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西装渗入皮肤,但胸腔里,一股混杂着愤怒、凝重和极度警惕的火焰,却猛烈地燃烧起来。
“走,回市里。”周正的声音异常沉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几个呆若木鸡、脸上写满惊惧的矿工,目光在疤脸汉子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帕萨特,每一步都踩在黑色的矿渣上,留下清晰的脚印。
车子发动,驶离这片巨大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矿坑。车内一片死寂。老张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那个沉默的年轻人——脸上还沾着煤灰,崭新的西装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炼过的寒铁,紧紧盯着前方灰蒙蒙的道路。
“周市长……”老张的声音带着后怕和一种深沉的忧虑,“这地方……水太浑了。您……千万要小心。”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有些人……胆子太大了。”
周正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矿渣染黑的枯草,还有远处那些如同巨大墓碑的废弃厂房。他掏出手机,屏幕上还沾着一点黑灰。点开秦筝的对话框,指尖悬停片刻,然后用力敲下几个字:
水浑,有鬼。站稳了。
发送。
他收起手机,靠回椅背,闭上眼。林州冰冷的铁锈味、矿坑的腐朽气息、三轮摩托卷起的死亡威胁、矿工们绝望麻木的眼神、还有那份报告里轻飘飘的数字……所有的画面和气息在他脑中激烈地冲撞、沉淀。
他猛地睁开眼,对老张说:“不回办公室。直接去市安监局。现在。”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带着打破某种沉寂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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