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切过江东省委大楼冷硬的花岗岩基座,在巨大的玻璃幕墙上投下几何状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秩序,地毯吞噬了所有杂音,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和纸张翻动的细微簌响。周正推开了综合二处厚重的木门,像一滴水融入静默的深潭。
“小周,早。”处长陈志国端着保温杯,热气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声音是不疾不徐的调子。
“陈处早。”周正应声,声音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年轻干部的谦逊。他走向靠窗的工位,桌面纤尘不染,只摆着几份待阅文件、一个笔记本、一支笔,以及角落那本《区域经济结构转型的困境与出路》。阳光斜射在烫金的书脊上,有些刺眼。
办公室里已有几位同事,键盘敲击声是唯一的背景乐。周正能感觉到几道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自己——好奇、审视,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他拉开椅子坐下,目光扫过玻璃板下压着的照片:硕士毕业时与导师的合影。导师的手拍在他肩上,声音犹在耳边:“周正,你有想法,有锐气,但记住,庙堂之高,根基在泥土里。”这话如今品来,字字千钧。
他拿起最上面那份文件,《林州市矿区产业转型初步规划》。手指划过纸页,眉头微蹙。数据陈旧,逻辑松散,对资金缺口和就业安置的难题语焉不详,像一份潦草的应付之作。指尖在“预计转型周期三年,带动就业五千人”那行字上轻轻敲了敲,几乎能描摹出报告背后敷衍塞责的轮廓。
“小周,”陈处的声音在安静中响起,“上午九点,小会议室,专题研究林州这份报告。你准备一下,谈谈看法。
“好的,陈处。”周正应道,心头微微一紧。机会?试探?他打开笔记本,指尖悬在键盘上片刻,最终还是落在纸页上,沙沙地写起来。笔尖划过纸张,留下清晰有力的字迹,构筑一道无形的堤坝,努力将“周秉国书记儿子”的窃窃私语挡在外面。
九点整,小会议室。椭圆桌旁坐着分管的副秘书长李振邦、几个相关处室负责人。气氛凝滞,陈处长开场后,目光投向周正。
周正站起身,并没有立刻翻报告,目光沉静扫过众人。
“各位领导,”声音清晰平稳,“林州的规划,勇气可嘉,但关键支撑点存在严重缺失。”周正直指核心,“数据滞后一年以上,对矿企债务和职工安置成本估算严重不足,社保和再就业经费至少低估百分之四十。‘带动就业五千人’缺乏具体承接路线,形同口号。”
他停顿,感受到几道目光陡然锐利。有人快速翻动手中复印件。
“更关键的是,”周正继续,语气沉稳如初,“方案过度依赖政府输送,对市场风险、环保约束下的替代产业选择和培育机制,近乎空白。此路不通,只会造就新财政黑洞。”他翻开笔记本,上面是刚列的要点,“建议三管齐下:一、联合工作组下沉林州,摸清真实家底;二、引入权威第三方重新评估;三、谋划省级配套政策与资金池,建立严苛的考核退出机制。”
会议室一片寂静,只有空调低鸣。李振邦推了推眼镜,目光在周正脸上停留几秒,才缓缓开口:“年轻人,想法直接。有破有立。你提的配套政策,具体是怎么想的?”
周正沉稳应对,数据、逻辑、政策依据信手拈来,那份超越年龄的冷静与穿透力,让质疑声渐低。会议结束,李振邦合上笔记本,目光再次锁住周正:“小周同志,思路清晰,有想法。基层的复杂,你倒是提前琢磨过?”
周正心头一跳,面上只微微欠身:“李秘书长过奖,职责所在,略作功课。”他收拾笔记本,指尖微凉。那目光深处,审视之外,“周秉国”三个字沉甸甸的分量清晰可感。他需要的是让“周正”这个名字,从父辈的浓荫下破土而出。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回到座位他才拿出,是秦筝的短信,只有三个字和一个符号:
平安
周正唇角微弯。秦筝刚调入总部某局,保密级别极高,联系总是这般突兀克制。他指尖悬停,最终也只回:
一切安好
加了个小小的笑脸。他们之间,无需多言。一句“平安”,便是千言万语。只是想到林州,想到李秘书长那句“基层的复杂”,周正心头的暖意沉了下去。
下午临近下班,内线电话响了,是陈处:“小周,来一下。”
推门进去,陈处正背对门口望着窗外梧桐。听到声音,他转身,脸色比平日更严肃,甚至透着一丝凝重。
“坐。”陈处示意对面的椅子,自己也在桌后坐下,双手交叉,“上午的发言,很有见地。李秘书长也肯定了。”
“谢谢陈处。”周正坐得笔直。
陈处看着他,眼神复杂,字斟句酌:“林州的情况,比你报告上看到的,更糟。积弊深,矛盾尖锐,牵一发而动全身。省里决心派工作组下去,动真格。”
他顿住,目光锐利如刀:“需要真正懂经济、有想法、肯吃苦的年轻骨干,沉下去,把问题摸透,把思路理清。”语气加重,“这个工作组,是尖刀。你,有没有这个胆量和担当?”
心脏猛地撞击胸腔,热血涌向头顶!周正听懂了——跳出文牍事务、直面真实泥泞的机会!一个证明自己不只是“谁的儿子”的机会!
“我有!”两个字脱口而出,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
陈处凝视着他,似在分辨冲动与决心。几秒后,缓缓点头:“好。经研究决定,任命你为林州市政府党组成员、副市长(挂职),分管工业和安全生产。这是命令,也是考验。”
副市长!挂职!巨大的责任感与近乎战栗的兴奋感瞬间攫住了他。
“你父亲那边……”陈处意味深长。
周正深吸一口气,迎上目光:“我会处理好的,工作是我自己的选择。”
陈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那就好。准备一下,后天报到。记住,多看,多想,慎言,更要慎行。林州的水,深不见底。”他摆摆手,“去吧。”
走出办公室,脚下的地似乎都在轻颤。消息不胫而走。当他回大办公室取东西时,无形的骚动弥漫开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惊讶、羡慕、探究、复杂难言。周正沉默地收拾好自己的笔记本和那本《转型》,挺直脊背,在无声的注视中穿过走廊。这一步,终究要自己踏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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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一辆半旧的黑色帕萨特驶离省城,汇入通往林州的高速车流。窗外的高楼渐次被起伏的丘陵和萧索的农田取代。司机老张是省委车队的老同志,沉默寡言,车开得极稳。
周正靠在后座,闭目养神。林州矿区的资料在脑中翻腾:触目惊心的安全事故数据、冗长的下岗职工名单、濒临枯竭的财政数字……像沉重的石头压在胸口。他拿出手机,点开秦筝的对话框,指尖悬停良久,最终只发出四个字:
启程,林州。
那头几乎秒回,依旧简洁:
眼睛亮,背挺直
后面跟着一个微小的拳头表情。
周正看着屏幕,紧绷的嘴角松弛下来,露出一丝真实的笑意。这世上,只有秦筝会用这样硬邦邦的方式传递最熨帖的支撑。他将手机收回口袋,那份沉甸甸的压力,似乎被注入了一丝坚韧。
车子驶下高速,进入林州市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独特的、挥之不去的尘土与铁锈混合的气息。街道两旁多是灰扑扑的建筑,行人稀疏,透着一股被时代暂时遗忘的疲惫。车子驶过一片空旷的厂区,高耸的烟囱如沉默的墓碑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巨大的厂房门窗破碎,黑洞洞的,像被剜去了眼睛。
帕萨特拐入一条稍宽的主干道,向市政府驶去。周正摇下车窗,想更真切地感受这片土地的气息。微凉的风带着浓重的铁锈味灌入车厢。
就在这时——
“吱嘎——!!!”
一声尖锐到撕裂耳膜的急刹车声从车后猛然炸响!巨大的惯性将周正狠狠掼向前座靠背!
心脏瞬间被攥紧!周正猛地回头。
透过后窗,只见一辆灰扑扑、无任何牌照的破旧面包车,像一头失控的钢铁野兽,在距离帕萨特车尾不足半米处,歪斜着刹停!轮胎在路面上磨出两道狰狞的黑色橡胶痕,尘土飞扬。脏污的车窗后,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带着冰冷的窥探。
面包车停顿了不到两秒,发动机发出刺耳的嘶吼,猛地一打方向,轮胎摩擦地面尖叫着,像条滑溜的毒蛇,瞬间蹿入旁边一条狭窄污秽的小巷,消失无踪。只留下呛人的尾气和一地狼藉。
帕萨特停在原地。老张握着方向盘的手背青筋暴起,脸色煞白,声音发颤:“周…周市长,您没事吧?”
周正慢慢坐直身体,后背一片冰凉。他死死盯着那条如同幽深伤口的小巷口,胸腔里心脏狂跳未息。刺鼻的铁锈味混合着轮胎焦糊的气息,粗暴地涌入鼻腔。
他缓缓摇头,声音有些发紧,却异常沉冷:“没事。”
推开车门,双脚踩上林州坚硬而陌生的地面。头顶是铅灰色的天空。那两道刺眼的刹车痕,像一个巨大、狰狞、充满恶意的惊叹号,狠狠烙在通往市政府大楼的道路中央,也烙在了他抵达林州的第一分钟。
这是赤裸裸的下马威,粗暴,直接,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
周正的目光从那道“惊叹号”上抬起,投向不远处那栋象征着权力、必然缠绕着无数藤蔓与荆棘的市政府大楼。他抬手,仔细地、缓慢地整理了一下刚才因撞击而微皱的西装下摆。眼神里最后一丝初来乍到的审视,瞬间褪尽,淬火般凝练成一种冷硬的锐利和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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