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不清灌下去多少杯了。
红的、白的、黄的液体在胃里搅成混沌的漩涡,灼烧着五脏六腑。
“嗝——”
一声响亮的嗝,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炸开。
这些冰凉的酒液,据说价值连城。
我曾在某本小说里读过,资本家啜饮天价红酒,品的根本不是滋味,是权力。
那感觉,令人沉醉。
可惜,我骨头里刻着“无产阶级”四个字,当不了那吸血的资本家。
“呕……”
一股滚烫的酸水猛地顶到喉咙口,我死死捂住嘴,指甲几乎抠进脸颊的肉里。
我有些想吐,我感到胃里正在翻江倒海。
“小秦?”
林晚舟的声音传过来。
她的声音带着些关切?
不可能,一定是我听错了。
这念头荒谬得让我自己都想笑。
我努力聚焦视线,试图穿透眼前摇晃的重影,看清她的脸。
那张精致得毫无瑕疵的脸庞在我视野里晃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成一团朦胧的光晕。
林晚舟。
嘴角……嘴角好像在微微抽动?
是在憋笑?
这女魔头!绝对是!
“林…林总……”
“我…好像…有点…晕……”
何止是晕?
我感觉整个天灵盖都快被这汹涌的酒精掀飞了!
“年轻人,酒量还得练啊。”
始作俑者王总挺着啤酒肚,笑着又端着一杯琥珀色的液体凑过来。
“来来来,压一压!这可是好年份的威士忌,纯饮,尝尝!”
解酒?!用酒解酒?!这他妈是哪个疯人院跑出来的逻辑?!
我感觉自己像一头被架上烧烤架的乳猪,周围围满了手持各色调料、眼神发亮的食客。
而林晚舟,就是那个冷静扇着炭火、掌控全局的厨子!
或者说,我更像马戏团里那只被铁链拴着、供人取乐的猴子!
“王总,”
林晚舟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清冷。
“小秦第一次来这种场合,点到为止吧。”
“哎呀,林董心疼了!”
王总挤眉弄眼,脸上的肥肉随着夸张的表情一抖一抖,油腻得能刮下来炒三盘菜。
“行行行,听林董的!小伙子,下次,下次咱们好好切磋!”
切磋你大爷!还下一次?!
我在心里咆哮,胃液翻腾得更厉害了。
下次?
老子宁愿滚回厂里打螺丝。
至少热不死人!这他妈是玩命!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深蓝色西装笔挺得如同刀裁,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露出前额。
他端着酒杯,目光精准地锁定林晚舟,步伐沉稳地走来。
脸上挂着笑,但那笑意,没有丝毫温度。
“晚舟,好久不见。”
声音低沉。
林晚舟脸上那点慵懒瞬间剥落,周身气场无声地张开。
“陈总,别来无恙。”
她微微颔首,姿态优雅,气势上竟丝毫不落下风。
刚才林晚舟与人谈笑时,这男人投来的目光里,除了敌意,分明还藏着一丝占有欲?
“这位是?”
陈明远的目光终于施舍般落在我身上。
在我那身被揉皱的昂贵西装上停留了一瞬,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轻蔑。
“我的新保镖,小秦。”
林晚舟介绍得言简意赅,语气平淡。
“保镖?”
陈明远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嗤笑,声音不大。
“晚舟,你这品味……还真是越来越独特了。怎么,林氏集团的安保预算,最近缩水得这么厉害?”
他话锋陡然一转,带着挑衅。
“还是说,你觉得带个这样的‘小朋友’在身边,更有安全感?或者说,更有……‘趣味’?”
小朋友?趣味?
真他妈当老子是猴儿了?!
一股邪火,混合着胃里翻江倒海的酒液和积压已久的憋屈,“轰”地一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老子是穷!是土!是没见过世面!
但老子不是玩具!
不是你们这帮资本家拿来消遣、调侃、彰显优越感的乐子!
酒精彷佛在血管里疯狂燃烧,烧得我全身滚烫。
我猛地抬起头,用尽全力瞪大那双视野模糊的醉眼,试图聚焦在陈明远那张脸上。
“陈…陈明远是吧?!你他妈…嗝……说话给老子放干净点!”
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醉腔,瞬间撕裂了宴会厅一角的靡靡之音。
四周端着酒杯、挂着虚假笑容的人们,齐刷刷侧目。
林晚舟似乎也完全没料到我会爆发,她侧头瞥了我一眼,眼神里掠过一丝惊讶。
显然我之前过于顺从的窝囊样,和此刻的爆发形成了荒诞的反差。
陈明远那张仿佛戴了面具的脸,笑容消矢,眼神阴鸷。
“哦?”
“小朋友,胆儿肥了?灌了几杯马尿,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老子姓秦!”
“秦朝的秦!不姓小!也不是你他妈的朋友!”
我有些晕,试图站稳。
但一个不留神,还是摔倒在地。
陈明远看着我跪在地上的丑态,脸上的鄙夷浓得几乎要溢出来,仿佛在看一滩散发着恶臭的烂泥。
他冷笑一声,转向林晚舟。
“晚舟,看来你这位保镖,不仅能力废物,连基本的礼仪教养都喂了狗。我建议你,趁早扔了这垃圾,省得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
我挣扎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指着陈明远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唾沫星子横飞,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你…你他妈以为保镖是…是抹布啊!想扔就扔!老子…老子跟林总签了卖身契的!白纸黑字!红手印!”
我激动地撕扯着身上这套价值不菲、此刻却如同枷锁的西装领子。
“你知道这破玩意儿多贵吗?!够老子风吹日晒干一年!”
我完全沉浸在自己悲壮的控诉里,像个孤独的斗士,对周遭死一般的寂静和目光浑然不觉。
至于林晚舟的表情……
她那双清冷的眸子,似乎微微眯了一下?
她没阻止我!
这女人居然任由我在这里发疯撒泼!
她到底想干什么?!
“还有你!”
酒精让我的思维跳跃得像条脱缰的疯狗!
“王…王胖子!刚才是你他妈灌我最凶!红的白的黄的!跟…跟填鸭似的!还…还他妈说什么锻炼!锻炼你祖宗!你…你就是想看我出丑!想看林总笑话!你…你其心可诛!嗝——!”
最后那个响亮的酒嗝,如同一个荒诞的休止符。
王胖子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瞬间冻住,涨成了猪肝般的紫红色,肥硕的身躯气得直哆嗦。
“你…你放屁!”
他声音尖利,指着我的手都在抖。
“林董!你看看!你看看你招的什么东西!喝点猫尿就满嘴喷粪!污蔑好人!这…这简直无法无天!成何体统!”
“体统?!”
我脑子里的弦彻底崩断了,长久以来被生活踩在脚底摩擦的憋屈,被酒精点燃,轰然爆炸!
“体统值几个钱?!买得起四个轱辘?还是能让我他妈的娶得起媳妇?!”
前女友那张模糊又清晰的脸,在酒气蒸腾的视野里一闪而过。
我不恨她,只恨自己废物!
我几乎是扯破了喉咙在吼,声音带着一种哭腔,
“你们他妈高高在上!拿老子当猴耍!老子也是人!”
全场,死寂。
陈明远的脸黑得像锅底。
王胖子浑身肥肉剧烈颤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其他衣冠楚楚的老总们,表情精彩纷呈,震惊、鄙夷、难以置信。
而风暴中心的林晚舟,她只是静静地站着。
她脸上竟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我发誓,在她眼底最深处,有一丝笑意。
她非但不觉得丢脸,反而……好像看得挺尽兴?!
“噗嗤!”
一声清晰无比、再也无法压抑的笑声,如同银瓶乍破,突兀地撕裂了死寂。
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被我吓到的贵妇。
她终于忍不住了,用手帕捂着嘴,整个人笑得花枝乱颤,眼角都沁出了泪花。
“哎哟……林董……您……您这位小保镖……”她笑得几乎喘不上气,“可真是个……妙人儿啊……”
这一声笑,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周围那些原本努力维持着体面、憋着看热闹的宾客们,也不装了。
“林董从哪儿淘来这么个宝贝?陈明远和王胖子这下脸可丢到姥姥家了!”
“被个醉鬼当众扒了底裤,哈哈,精彩!真他妈精彩!”
“我看林董是故意的吧?借这小疯子的嘴,扇那俩老狐狸的脸呢!”
陈明远和王胖子的脸色已经不是黑,而是泛着濒死的青灰。
如果眼神能化作实质,我此刻早已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够了!”
陈明远猛地爆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
他恶毒地剜了我一眼,然后猛地转向林晚舟。
“林晚舟!管好你的疯狗!不然,今天城东那块地皮的合作,我看没必要再谈了!”
他重重地将手中几乎捏碎的酒杯往旁边侍者托盘上一掼,酒液泼溅出来,染脏了雪白的桌布,转身就要拂袖而去。
王胖子也立刻跟上,气急败坏地跺脚:“林董!今天这事你必须给我个交代!否则我们万晟的项目,免谈!”
此时我也反应了过来。
闯祸了!
闯大祸了!
好像……把林晚舟价值几个亿的生意……搅黄了?
一股绝望瞬间攫住了心脏,顺着脊椎一路爬上天灵盖,连汹涌的酒意都被这寒意逼退了几分!
完了!彻底完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林晚舟,终于动了。
她极其自然地向前踏出一步,高跟鞋清脆地敲击地面,身形却拦在了暴怒欲走的陈明远和王胖子面前。
脸上依旧是那副淡漠表情。
“陈总,王总,稍安勿躁。”
“小秦他,”她顿了顿。
“确实,不胜酒力。让诸位见笑了。”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围那些看戏的脸。
“年轻人,初入名利场,难免失态。作为雇主,我代他向二位赔个不是。”
她微微颔首,却透着骨子里的疏离。
代我赔不是?
我懵了,像个傻子一样杵在原地。
陈明远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极尽轻蔑的冷笑,显然对这种毫无诚意的道歉嗤之以鼻。
然而,林晚舟的话锋,就在下一秒,陡然一转!
声音依旧清泠,却瞬间淬上了无形的锋芒:
“不过,”
她微微侧头,目光看向陈明远。
“陈总方才质疑我林氏的安保投入,质疑我林晚舟的用人眼光,”
眼波流转,又冷冷瞥向王胖子。
“还有王总,似乎对我的保镖,‘关照’得格外殷勤。这其中的缘由,在座的诸位,想必都看得清楚明白吧?”
四两拨千斤!
直接将矛头捅了回去。
是你们先挑事!先灌酒!先言语侮辱!我的保镖喝多了失态,根源在谁身上?!
周围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宾客们,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微妙,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风向悄然转变。
“对啊!刚才陈明远那话,摆明了是挑衅!王胖子灌酒那架势,跟有仇似的!”
“啧啧,被个醉鬼捅穿了,恼羞成怒想甩锅?林董这反击,漂亮!解气!”
“到底是林晚舟啊…这手腕…”
陈明远和王胖子的脸,由青灰转为酱紫,最后涨成了猪肝色,像是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还狠狠抽了几十记耳光。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僵在原地,额角青筋突突直跳,那副模样,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晚舟见火候已到,语气放缓,递出一个台阶:
“一点小插曲,不值当扫了诸位的雅兴。城东那块地的合作细节,陈总的‘高见’,我洗耳恭听。王总的新能源项目,我也很有兴趣。不如,”
她优雅地做了个手势,指向旁边一扇雕花的厚重木门。
“移步休息室,清茶一盏,我们慢慢聊?”
橄榄枝抛出来了。
是继续撕破脸掀桌子,还是就坡下驴挽回点颜面?
陈明远和王胖子眼神交汇了一瞬,脸上肌肉抽搐着,进行着无声的权衡。
最终,在巨大的利益和更巨大的丢脸之间,陈明远极其不甘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嗯”。
王胖子也艰难地扯动肥厚的脸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一场眼看要彻底崩盘、价值数亿的危机,竟然就在林晚舟三言两语、云淡风轻之间……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我看得目瞪口呆,连膝盖的剧痛都忘了。
酒精也压不住我内心翻江倒海的震撼:这女人……是妖怪!绝对是修炼千年的老妖!
林晚舟优雅地做了个“请先行”的手势,姿态无可挑剔。
在转身准备跟上那两条败犬的瞬间,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目光,终于第一次看向了我。
她嫣红的唇瓣微微翕动,吐出几个字,声音压得极低。
“你,”
“待着。”
“别动。”
“等我。”
说完,再没看我一眼。
“嗝——”
又一个酒嗝,冲破了喉咙。
胃里那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再也压制不住!
比刚才猛烈十倍!
喉咙口火烧火燎,液体疯狂上涌,视线天旋地转!
不行了!
我捂住嘴,跌跌撞撞地冲出宴会大厅。
我踉跄着,视线疯狂扫视,寻找着垃圾桶。
一个银光闪闪、造型简约流畅的金属垃圾桶,静静地立在走廊尽头的阴影里。
妈的,垃圾桶都这么好看!
我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双手死死抓住桶沿,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胃里翻腾的洪流再也无法阻挡,带着灼烧般的痛苦和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汹涌地喷薄而出。
吐得天昏地暗,胆汁都快要呕出来。
吐空了。
身体被掏空,只剩下虚脱的躯壳和嗡嗡作响的脑袋。
我瘫软地靠着墙壁,大口喘着粗气。
身后,似乎有脚步声停住。
很轻。
我扭过头,视线模糊。
一个男人站在几步开外。
身材挺拔,穿着深灰色羊绒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衣领口随意地松开一粒扣子。
面容英俊,但更慑人的是那双眼睛。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需要帮忙吗?”
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我胡乱抹了把嘴,喉咙火烧火燎,勉强挤出声音:
“不…不用了,谢谢。”
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然后,他不再看我,迈步,径直走向宴会厅的大门。
那扇厚重的门被他推开。
前一秒还充斥着寒暄和碰杯声的宴会厅,在他踏入的瞬间,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凝固了。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男人身上。
我扶着墙,跟在他后面,像个乞丐。
就在这时。
“咔哒。”
休息室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开了。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稳定,带着主人惯有的冷冽节奏,由远及近。
林晚舟走了出来。
她身后跟着脸色依旧铁青、但明显被强行按捺住怒火的陈明远和王胖子。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当她的目光扫过全场时。
最终,毫无意外地,定格在我身前那个男人身上。
我清晰地看到,她那双永远平静无波的眸子,瞳孔骤然收缩。
林晚舟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朝我们这边走来。
陈明远和王胖子也跟在她身后,眼神复杂。
“林总……”
我喉咙干得冒烟,试图解释刚才的狼狈。
“我…我刚才吐……”
“闭嘴。”
林晚舟的声音不高。
她在我面前站定,目光却越过我,死死看着那个男人。
整个宴会厅,落针可闻。
连呼吸声都似乎被冻结了。
林晚舟看着男人,没说话。
男人也平静地回视着她,眼神深邃无波。
甚至……带着一种长辈审视晚辈的……平静?
那平静下,是深不见底的掌控。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压垮神经时,男人忽然动了。
他抬起右手,动作极其自然,朝着林晚舟的肩膀。
轻轻拍了一下。
就像长辈拍自家小辈的肩膀,带着点安抚。
我:“!!!”
林晚舟的身体,在那只手落下的瞬间,猛地一僵。
男人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她身体的僵硬。
他收回手,语气平淡。
“舟舟,”
他叫出口的称呼,如同平地惊雷,炸得我魂飞魄散!
“你的人?”
舟舟?
这称呼?这语气?这拍肩膀的动作?
眼前这个男人。
极有可能,就是林晚舟的父亲!
宴会结束了。
上林苑顶楼,一间极其私密的休息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室内却冷得像冰窖。
“你来做什么?”
林晚舟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房间。
华丽的黑色礼服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背影却挺直孤绝。
“不是说好了,这段时间公司全权交由我打理,互不干涉吗?”
她胸口微微起伏。
我屏住呼吸,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好大。”
“没什么,”
男人走到房间中央的沙发旁,姿态随意地坐下,仿佛这里是他自己的书房。
他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荡。
“只是来看看你。”
“我说过,”
林晚舟猛地转过身,声音陡然拔高。
“‘舟舟’这个称呼,只有我妈能喊!你,不配!”
男人端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指关节微微泛白。
那张英俊的脸庞上,一丝深刻的痛楚飞快地掠过。
他沉默着。
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
“我来,是为了提醒你,不要忘记你的承诺。你不仅仅是你自己,林晚舟。整个林氏的未来,都系在你身上。”
他抬起眼,直视着林晚舟,“还有苏家那边,你该懂事了。”
“这些话,你留着骗鬼去吧!”
“我林晚舟,绝不接受失败!更不可能嫁给苏家那个只会挥霍祖荫的废物二世祖!想都别想!”
她的肩膀在颤抖。
林瑜的眼神沉了下去。
他轻轻晃动着杯中的酒液,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苏林两家的联姻,是板上钉钉的棋局。在上京这个圈子里,没有谁敢说自己永远屹立不倒。大厦倾颓,往往只在一夕之间。晚舟,你该长大了,看清现实。”
他顿了顿,“不要忘了你母亲临走前是怎么说的。别让她……失望。”
“够了!林瑜!”
“你不配提我母亲!你不配!我会证明给你看!用我的方式!证明你当年错得有多离谱!证明没有你所谓的联姻,我照样能把林氏撑起来!撑得比你在时更好!”
“我也不想提你母亲……”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我承认……当初是我的错……”
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话语重若千钧。
“但我也不知道……你母亲她……她会……”
他最终没有说下去。
说罢,他又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时,眼神已经恢复锐利。
目光,终于落到我身上。
“幼稚。”
他轻晃酒杯,冰块撞击杯壁。
“晚舟,这就是你的反抗?”
“找一个……”
他顿了顿。
“一个自己都站不稳的醉鬼?”
“一个能被几杯酒放倒,在垃圾桶边呕吐的……保安?”
我扶着墙,胃还在抽搐,喉咙发紧。
我靠,这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
刚才还一股忧郁,现在直接对我全力出击,是吧?
我心中万马奔腾。
“指望他?”
林瑜的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没有温度。
“指望这样的‘人’,替你挡住苏家?挡住林氏要面对的惊涛骇浪?”
他摇头,像在看一个拙劣的笑话。
“他连陈明远那种货色的几句奚落都扛不住。一杯酒,就让他扒开了自己的底裤,扒开了你的脸面。”
“他是什么?”
“一块临时拿来擦地的抹布。用脏了,就该丢掉。指望抹布挡刀?晚舟,你几岁了?”
奇怪的是,我此刻却没有一丝生气。
他说的……对。
我是什么?
我连块抹布都不如。
抹布至少知道自己该待在哪儿。
“看看他。”
林瑜的声音不高,却压得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在下坠。
“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像什么?”
“像一条被酒水泡发了的蛆。连爬回阴沟的力气都没有。”
“你把他套进这身昂贵的皮囊里,他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他嗤笑一声。
“骨子里的东西,变不了。贫穷,懦弱,上不得台面。”
“你拿他当枪使,他连枪栓都拉不开。只会炸膛,伤及自身。”
“这就是你选中的……对抗联姻的筹码?还是……你新找的乐子?”
乐子。
又是乐子。
他的话太真实。
真实得像一把钝刀,在我本就翻江倒海的胃里反复搅动。
我死死抠着墙皮,指甲几乎要嵌进去。
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漫上来,淹没口鼻。
前女友的脸,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
清晰得刺眼。
不是模糊的光晕,是她离开时最后的样子。
嘴唇涂着鲜艳的口红,像一道伤口。
她说:“秦宁,我们不合适。我要的,你给不了。”
“体面点吧。”
“别纠缠了,没意思。”
体面。
体面是什么?
是林瑜身上那件一丝不苟的羊绒西装?
是林晚舟脚下那双能踩碎人脊梁的高跟鞋?
还是……
我连纠缠的资格都没有。
我死死咬住后槽牙,尝到了血腥味。
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这不是愤怒。
是更深的东西,被林瑜的话彻底扒开,暴露在冰冷的灯光下。
无地自容。
林瑜不再看我。
他放下酒杯,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奢华的休息室里投下浓重的阴影。
阴影笼罩着我。
笼罩着僵立在窗前的林晚舟。
他走向门口,步履沉稳。
门开了,又无声地合拢。
窗外,那片璀璨冰冷、遥不可及的霓虹之海,似乎永不熄灭。
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滑坐到地板上。
林晚舟依旧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林晚舟的声音终于传来,很轻。
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带着一种疲惫。
“起来。”
她说。
“地板很凉。”
我抬起头。
只看到她映在巨大玻璃窗上的侧影。
模糊,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