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乾清宫灯火通明。
崇祯伏在案前,面色铁青,手中紧紧攥着一份奏折,“大同总兵姜瓖开城献降,山西全境……已入贼手。”崇祯声音沙哑,手指颤抖,指甲掐进掌心。
“陛下……”一旁当值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之心低声道,“宣府……也降了。”
“哐当——”
崇祯猛地掀翻御案,奏折、砚台、茶盏砸在地上,碎瓷飞溅。
“逆臣!全是逆臣!”
咆哮声在殿内回荡,王之心慌忙跪下,额头紧贴地面,声音颤抖,“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龙体要紧,龙体要紧啊。”心里清楚,这种时候多磕头不说话,说也说嗯啊喳是,息怒,保重龙体之类的安全。
崇祯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不知道哪里不对,继位以来这种感觉一直在,得到不可挽回的结果前,都是一切良好,皇上圣明,各方执行顺利。
不能再这样了。沉默半晌。
“奇怪!”崇祯捡起地上的奏折,“前天奏报闯贼刚占领陕西,怎么现在就攻陷了山西全境,难道闯贼都长有翅膀会飞?”
王之心跪在地上,心中不禁叹道:“奏折上的也能信,天下最不靠谱的就是这奏折。”
“查,你去东厂坐镇彻查。”崇祯突然转身,“辰时早朝,召集群臣议事!”
王之心退出乾清宫后,立刻赶到东厂。
东厂值房,“小贵子,皇上的意思你明白了?”王之心坐在太师椅上,面无表情的看着东厂提督太监。
“明白,明白,儿子这就去办,让他们及时递折子,别耽误的紧急军情。要是有通敌的就……”
“糊涂,”王之心猛然打断,“真查起来,不知会牵扯多少人,其中还会有不少重臣,皇上已经因为闯贼的事寝食不安,心烦意乱,我等即使不能为君分忧,也不能再添麻烦了。”王之心踱了几步,“嗯,这样吧,小贵子,后面再来战报的折子,凡是投降献城溃逃大败的都压下来。”
东厂提督太监惊愕道,“这能行?会不会有的人从中作梗?”有点不明白,不理解,东厂提督太监心中充满疑惑。
“作梗?哼!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发现问题的人。”王之心拍了拍东厂提督太监的肩膀,“好好干,小贵子,将来我的位置就是……”
“义父放心,孩儿一定把事办的利利索索,漂漂亮亮,让皇上,还有义父心里舒舒坦坦的。”
看来出事了,一定要领会和紧跟义父的意思,不能有差错。理解要执行,不理解在执行中理解。东厂提督太监下定决心,不管怎样,义父让做一,我乘三倍,保准没错。
辰时,北京的天空似被一层灰纱笼罩,昏暗沉沉。无风,云仿佛凝固,空气也似凝滞,透着一种压抑,让人心头莫名添了几分沉闷。朝廷大臣齐聚皇极殿,鸦雀无声。
“诸位爱卿!”崇祯尽力平复心中的焦虑,“闯贼已占山西,不日即入直隶,一旦居庸关有失,京师危矣。今日,朕要听听诸位爱卿的对策。”
殿内一片死寂,大臣一个个低着头,阴沉着脸。
崇祯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了此时面若寒霜的兵部尚书张缙彦身上,张缙彦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列,“陛下,臣请暂移驾南京,徐图中兴。”
臣附议,臣也附议……。
“南迁?”崇祯眼神骤然凌厉,嘴角却微微上扬,心中认可,但嘴上却说“是要让朕弃宗庙陵寝于不顾?弃京师臣工百姓于不顾?”
话虽如此,但实际是希望大臣都恸哭跪请,暂时离开京城是所有臣子的请求,是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暂时放弃,皇上是被迫答应群臣的,出了事也是群臣的错。
兵科给事中光时亨立刻跪下,高喊:“祖宗基业在此,陛下不可轻离,”有大臣哭道:“九泉之下何颜面目再见列祖列宗啊……”
光时亨又大吼,“凡欲南迁者即为奸臣,当诛!”
臣附议,臣亦附议……,殿内顿时吵作一团。
“好了,南迁之事再议。”崇祯恨恨的说道。用列祖列宗的大帽子压自己,崇祯也扛不住,用汉奸的大帽子压群臣,南迁只好又一次搁置。
光时亨又奏道:“陛下,当务之急,应调各镇总兵入京勤王,和加强京师防务。”
兵部尚书张缙彦马上道:“上次廷议就令各镇总兵入京勤王,只是各镇都苦于粮饷,无法开拔。至于加强京师防务需要招募壮丁,训练兵勇,可户部不拨银两,亦无法实施……”
“陛下……户部……实在没有银子了”户部尚书倪元璐颤巍巍出列,脸色灰败,“各地税赋已预征到三十年后,而山西、陕西的税银……早已断绝。京营欠饷半年,至于九边将士的粮饷……”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殿内再次一片死寂,说什么都没用,没钱。
“国库既空,诸位爱卿可有良策?”崇祯急切的问,同时看向首辅魏藻德,魏藻德低头不语,崇祯难掩失望,又看向户部尚书倪元璐。
户部尚书倪元璐看着满朝大员无奈苦笑,心知恶人只能自己来做,最大的锅只能自己来背:“陛下,若解燃眉之急,一是百官再捐银助饷……”
崇祯干笑一声:“上次朕请百官捐银助饷,结果共捐二十万两,杯水车薪……”
心中暗恨,朕的面子一文不值啊,那点银子还不够京营的欠饷,尤其是国丈竟然找皇后借了五千两,捐了三千两,二千两放进了自己的腰包……崇祯强压怒火。沉吟片刻,“那二是?”
“哦……二是”倪元璐礼欲言又止。“但说无妨。”“二是再苦苦百姓,继续加赋,若加至……”
礼部侍郎李邦华倏然出列打断倪元璐:“各地税赋已预征到三十年后,难道要征到一百年后,重孙子辈?如今人市上,一个女娃只值半斗麸皮!再加赋,是要逼百姓易子而食吗?”
崇祯的指尖在龙椅扶手上掐出深深的凹痕,再次看向首辅魏藻德,魏藻德头低的更低了。
“陛下,臣有本上奏”大学士陈演缓步出列。
崇祯望着朝中最年轻的大学士充满期待:“爱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演面露喜色道:“加赋,百姓虽然会苦点,但若城内百姓把空置的房出租,平时不用的轿子也租出去,城外的百姓把闲置的荒地出租给逃出沦陷区的流民……”
大学士陈演看到百官都睁大眼睛看向他,不禁洋洋自得,继续道“近年蝗灾旱灾不断,百姓粮食歉收,可以少吃米面,多吃些肉……”
旁边的工部尚书范景文猛然捂住陈演的嘴,把他拉了回来,动作一气呵成像年轻了四十岁。
“何不食肉糜,朕岂是晋惠帝?”崇祯冷笑:“这就是朕的大学士啊,大明的大学士啊!”
大臣们也是无语,这傻缺怎么当上的大学士,谁提拔的?有大臣向上偷偷瞄了瞄崇祯。
殿中又陷入死寂。
半晌崇祯终于开口,“只好再苦苦百姓……”声如古井无一丝波澜。
百姓……
“兵部尚书张缙彦全权负责京城防务,退朝!”崇祯起身拂袖离去。
午时已过,天空依然昏沉,偶有几缕阳光透过云层,也一闪而逝,好像在躲避什么。北京外城的护城河边,几名差役正协助仵作检验刚从河里打捞起的尸体。
“大人,经查验,几名死者是被利器刺穿后心当场死亡,然后抛尸护城河,从尸体背后血洞看,凶手应是专业杀手而且并非一人,”仵作迟疑一下继续道“从死者的遗物分析,像是兵部和户部的主事……”
巡城御史李道然深吸了一口气,死者可能是朝廷命官,直觉判断这不是一般的凶案,很可能隐藏了什么,不由得对一名差役说道,“赶紧去兵部和户部核实死者的身份。”
这时由远及近传来马蹄声,东厂提督太监带着一队锦衣卫疾驰而来。
“李御史,”东厂提督太监勒马停步居高临下,嘴角挂着假笑:“什么案子惊动了都察院的王牌御史?”
李道然躬身施礼,“贵公公,疑似兵部和户部的主事死于非命,下官正在核查,一旦拿到凶手,必当依律严办。”
“哇,这可是重案,不可草率,还需细查,切勿有任何疏漏。”东厂提督太监转头对身后的锦衣小太监说道:“小安子,你去仔细看看”
“是,义父”小安子翻身下马,小跑到尸体旁蹲下。他随手翻检几下便小跑回来,向东厂提督太监回道,“义父,明明是几人不慎落水溺亡,怎么会是凶杀?”显然是说给李道然。
“几个大活人如何同时落水,更何况身上还有伤口?”巡城御史李道然不服道。
小安子一时语塞。“有伤口,那便是自杀,”东厂提督太监突然说道。“伤在后背,难道是自己用匕首捅的?”李道然极度不满。这种不学无术的阉人除了徇私舞弊还会什么,我李某人,一身正气,清正廉明,嫉恶如仇,定要维持正义,维护律法威严,跟他争上一争斗上一斗。
东厂提督太监下马,走到李道然身边,低声说的,“这是上边的意思。”李道然脸一板说道“哪个上边,难道还在大明律法之上”
“李大人,李御史”东厂提督太监突然凑近,险些贴到李道然脸上:“听说您家小公子,今年刚中秀才吧?在国子监......很是用功啊。”
李道然浑身一颤,咳嗦几声,郑重说道:“此案已清,经查,死者系醉酒落水,溺水而亡,结案。”
仵作和差役……
“怎么这么巧,”李道然望着东厂锦衣卫马队离去踏起的灰尘喃喃自语。
难道是……,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当今之计赶紧自保,千万不能牵连进去,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的恩师,现在的首辅魏大人。
城内,首辅官邸大门前,一身着黑袍的老者有气无力的说道:“李大人,我家老爷晚饭后身子疲乏,早早歇下了。”说罢哐啷把门关上。
李道然惨然一笑,不敢在门前逗留,凄然转身离去,逐渐消失在夜幕中……
此刻,首辅府邸的书房内,烛光摇曳映得魏藻德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忽明忽暗。
父亲,今日庭议……长子魏学濂站在书案旁,声音压得极低,“南迁又被否了,儿子觉得南迁南京是唯一的活路。”
魏藻德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要几个月前南迁或许可以,现在,哼,晚了。”“不会吧,贼军刚占山西,距京城还有些时日。”魏学濂有些疑惑,时间怎么会来不及。
“奏报上的那些官样文章,只是用来给人看的,谁信谁知道。”魏藻德干笑道:“可就算如此,山西到京城还有不少雄关险要和守关将领。”魏学濂依旧不解。
“呵呵,若是只有雄关险要,倒也能拖些时日,可加上守关将领就不好说了。”魏藻德幽幽说道:“你以为今日在殿上,那些反对南迁的真是不知南迁可能是唯一的路,不是不知道,而是放不下,在京经营多年,家产人脉都在这京城和京郊,去了南京,就都没了。舍不得,在侥幸闯贼打不过来。”魏藻德停了停,抿了口红茶继续道:“还有去了南京,这么多京城的官员怎么安排,南京那边排队等空缺的都排了几里地了。归结起来,权不能少,钱不能丢。”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争这些!”魏学濂不禁叹道。“幼稚,什么时候不挣这些。光读书了,都读傻了!”魏藻德恨铁不成钢。
“即便如此,留下来,难道国库空虚,那些勋贵大臣家资巨富,不捐些助饷,却耍尽手段哭穷,顶多捐个百两装装样子,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目光短浅,实难理喻。”魏学濂还是不太认可。
“孩啊,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魏藻德闭上眼睛说道:“大明朝官员俸禄低,一品大员年不过千石,如果一下捐出万两白银,就说明什么?”
魏学濂恍然大悟,一时间好像什么都明白了。换做自己,一年100两的俸禄,助饷捐了一万两,那九千九百两哪里来的,不是傻子都能猜到。等于把贪官二字刻在额头上啊。
“可是,父亲,”魏学濂好像又什么都不明白了,“若是闯贼打进来了呢?”“呵,蒙古人,满人都来了好几次了,又如何?”魏藻德不屑的说道。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啊。”魏学濂依旧不放心。现在闯军势如破竹,朝廷兵败如山倒,这是从没有过的,感觉和以往都不一样,心里一阵阵的不安。
“嗯,你说的倒不是没有道理,”魏藻德缓缓睁开眼睛,良久淡淡一笑:“都是做臣子,跟谁不是做。”
魏学濂……
崇祯……
此时,又到子夜。乾清宫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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