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破碎的银屑,透过混沌森林层层叠叠的诡异树冠,在布满湿滑苔藓的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
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腐烂和不知名野兽留下的腥臊气息,每一寸土地都潜藏着致命的危险。
一个瘦小的身影跟在两个成年人身后,小心翼翼地拨开垂落的、带着粘液的藤蔓。
这是陈缺,一个还未完全成年的“棘民”。
他那一族,生来背负着生存的诅咒。
我真他妈讨厌这该死的味道,讨厌这片永远走不出去的黑暗森林。
每一次脚踩在松软的腐殖土上,我都感觉有无数只冰冷的手想从地下把我拖进去。
“又要去找那玩意儿,”陈缺压低了声音,不满地嘟囔着,语气里满是少年人的烦躁和掩饰不住的恐惧,“黑乎乎、黏糊糊的,上次我差点就被那种会动的毒藤缠死!”
走在最前面的身影高大而沉默,是他的父亲。
男人的背影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山,给了身后妻儿唯一的安全感。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那沉稳如山峦的嗓音低声回应:“为了活下去,必须冒险。族里的‘黑泉露’已经见底了。”
活下去……活下去……又是这三个字。
我感觉自己从出生那天起,耳朵里就塞满了这三个字。
可是,像我们这样人不人、兽非兽的东西,只是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跟在陈缺身后的母亲察觉到了儿子的情绪,她柔软的身体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温热的舌头轻轻舔了舔陈缺冰凉的耳朵,这是他们族群表达安抚的方式。
“别怕,有我们在。”她的声音像林间唯一一丝温暖的风,暂时吹散了陈缺心中的阴霾。
我感觉得到母亲身体的温度,那是我唯一熟悉和眷恋的东西。
我把头往她身上蹭了蹭,贪婪地吸取着这份短暂的安宁。
或许,活着的意义,就是能继续感受这份温暖吧。
就在这一刻,空气中的腐烂气息陡然浓郁了百倍,一股令人作呕的、混杂着死亡与硫磺的腐臭味如同一堵无形的墙,猛地拍在他们三人脸上。
周围的光线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掐灭,整片森林陷入了极致的死寂。
不对劲!
我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疯狂地收缩、抽搐!
下一秒,死寂被撕裂!
“嘶——!”
尖锐刺耳的嘶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空间仿佛被利爪划破,一道道漆黑的裂隙在他们周围的虚空中凭空出现。
紧接着,数以百计、不,是数以千计的狰狞魔虫,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从裂隙中疯狂涌出!
这些魔虫形态各异,有的生着镰刀般的前足,有的口器如同绽放的利齿花瓣,有的则拖着一条布满毒刺的长尾。
它们猩红的复眼在黑暗中连成一片,汇成了一片绝望的红色星海。
“是虚空魔虫!快跑!”陈父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声音里再无此前的沉稳,只剩下野兽般的狂怒与决绝。
他没有后退,反而猛地转身,用自己那山峦般厚实的胸膛,迎着第一波最凶猛的魔虫潮水,悍然冲了上去。
“吼!”
父亲用尽全身力气,将两只扑在最前面的魔虫撞得粉碎,黑绿色的汁液溅了他满身。
但他就像一块投入怒海的礁石,瞬间就被更多的、更狂暴的浪潮所淹没。
不!父亲!
我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眼睁睁地看着七八只魔虫扑到了父亲的身上。
它们锋利的口器和前足毫不留情地撕开他坚韧的皮肤,撕咬他的血肉,吞噬他的生命。
父亲甚至没能发出第二声吼叫,他高大的身躯就在疯狂的撕扯中迅速崩解,化作漫天血雨和碎肉。
那座一直为我遮风挡雨的山,塌了。
就在我大脑一片空白,几乎要被这血腥的画面吓到魂飞魄散时,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身后传来。
母亲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将我狠狠地推进了旁边一片密不透风的棘刺丛中。
锋利的棘刺瞬间刺穿了我的皮肤,剧烈的疼痛让我猛地清醒过来。
我挣扎着想回头,却看到母亲那张永远温柔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从未有过的坚定与疯狂。
“别出来!”她的声音又快又急,像是在用生命下达最后的命令,“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别动!别出声!”
我惊恐地瞪大眼睛,下意识地想摇头,想说“我们一起走”。
可她那只沾着父亲鲜血的手,却用力地按住了我的头,将我的脸死死地按进冰冷的泥土里。
她的声音仿佛直接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记住,陈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说完,她毅然转身,那具在我看来略显柔弱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主动迎向了那片代表着死亡的虫潮。
我被按在地上,脸颊紧贴着冰冷的泥土,鼻腔里充满了血腥味和土腥味。
棘刺丛外,母亲的咆哮和魔虫的嘶鸣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血腥的死亡乐章。
我不看!我绝对不看!母亲说了,让我别动!
我紧紧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将双手死死地捂住耳朵。
我想把外界的一切声音都隔绝掉,我想欺骗自己,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但是,那些声音还是像跗骨之蛆一样,钻进我的脑海。
我“听”到了利刃切开皮肉的声音,那么清晰,那么刺耳。
我“听”到了骨头被咬碎的“咔嚓”声。
最后,我“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戛然而止的悲鸣。
世界,安静了。
不……不……不!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爆,剧痛让我几乎窒息。
泪水和鼻涕糊了我一脸,但我不敢哭出声,我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尝到满嘴的咸腥。
我不能死!
我不能出去!
母亲用她的命换我躲在这里,我出去了,她的死就白费了!
活着!我必须活着!
这是他们最后的愿望!
就在我陷入无尽的恐惧和悲痛中时,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腐臭味,穿透了棘刺丛的缝隙,钻进了我的鼻孔。
有东西过来了。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连呼吸都停滞了。
透过棘刺的缝隙,我看到一只体型稍小的魔虫,正用它那恶心的、不断抽动的嗅角,循着气味,一步步地向我藏身的这片棘刺丛靠近。
它在找我!它闻到我的味道了!
怎么办?
怎么办?
我要死了吗?
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现在轮到我了……
不!我不想死!我答应过母亲,要活下去!
强烈的求生欲如同火山喷发般在我体内炸开,一股前所未有的炽热之力,猛地从我的脊椎尾部升腾而起,像一条燃烧的火龙,瞬间贯穿了我的整个脊背!
“啊——!”
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剧痛让我差点叫出声来,我死死地咬住手臂,才没让声音泄露出去。
我感觉自己的脊背像是被烧红的铁钎从内到外捅穿,皮肤下的骨骼和血肉都在以一种恐怖的方式扭曲、重组!
嗤!嗤!嗤!
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一根根比普通棘刺更加粗壮、更加漆黑、闪烁着金属般冷硬光泽的全新棘刺,竟然硬生生从我后背的皮肤下破体而出!
它们生长得极快,带着温热的粘稠血液,疯狂地向外延伸、交错、盘结,只在眨眼之间,就与我藏身的这片天然棘刺丛彻底融为了一体。
我后背长出的黑色棘刺,仿佛成了这片死亡陷阱的主宰核心,让整个棘刺丛的气息都变得无比危险和诡异。
我,变成了棘刺丛的一部分。
那只循着气味找来的魔虫显然没有察觉到这致命的变化。
它伸出长满倒钩的舌头,贪婪地舔舐着空气中属于我的血肉气息,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头颅探进了棘刺丛中,试图将我这个藏起来的“点心”揪出来。
就在它的喉咙触碰到一根由我身体里长出的黑色棘泛的那一瞬间——
“噗嗤!”
一声轻微却致命的闷响。
那根看似平平无奇的黑色棘刺,如同拥有自己生命的毒蛇,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猛地暴涨、突刺!
锋利无匹的尖端瞬间贯穿了魔虫脆弱的喉咙,从它的后颈处穿透出来,带出一蓬墨绿色的腥臭血液。
“叽——!”
魔虫发出一声尖锐到极点的哀嚎,四肢疯狂地抽搐着,却被死死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它猩红的复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生命力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我猛地睁开眼睛。
那双原本还带着少年清澈与恐惧的眸子,此刻已被无尽的猩红与沸腾的愤怒所填满。
我看着那只在我眼前垂死挣扎的魔虫,看着它流出的污血滴落在我身下的泥土上,与我父母的鲜血混杂在一起。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合着暴虐与杀意的冰冷情绪,从我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
这,就是杀死我父母的怪物。
这,就是我必须面对的世界。
我低声嘶吼,那声音沙哑、低沉,完全不像一个少年,更像一头刚刚觉醒的、蛰伏在巢穴中的凶兽。
“我不会……再让任何东西……”
“靠近我的棘刺……”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身后那些由我血肉所化的、钉死魔虫的黑色棘刺,仿佛听懂了我的誓言,竟发出一阵轻微的、充满了杀意的嗡鸣颤动,作为回应。
夜,还很长。
虫潮的嘶鸣声渐渐远去,森林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死寂。
但这片死寂之下,掩埋着我破碎的家庭和我冰冷的过往。
我蜷缩在自己的棘刺之巢中,一动不动。
父母温热的鲜血,似乎还残留在空气里,可我后背延伸出的棘刺,却是那么的冰冷、坚硬。
我失去了一切,却也得到了一种全新的、令人战栗的力量。
活下去。
母亲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但它不再是温柔的叮嘱,而变成了一道刻骨铭心的血色烙印。
黑夜的寒意一点点侵蚀着我的身体,但我却感觉不到冷。
只有一股冰冷的愤怒,在我的血液里缓缓流淌,等待着黎明。
天边,一丝微弱的、仿佛被鲜血染过的光亮,开始刺破浓厚的夜幕。
新的一天,要来了。
而在这片由血与骨浇筑的棘刺丛深处,一双燃烧着猩红火焰的眼睛,在沉沉的黑暗中,缓缓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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