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内沉香燃尽,最后一缕青烟在雕梁画栋间悄然消散,余温未散,却已透出几分清冷。
温锦棠垂首立于殿中,指尖藏在袖中微微颤抖,寒意从掌心一路攀上心头。
太后剪断红绸的剪刀声还未消散,那句“情投意合”已如烙铁般刻进温锦棠的血肉里——她终于明白,自己成了这场权谋中最精致的祭品。
她能感觉到四周投来的目光——有探究、有嫉妒、也有不屑,像无数细针穿透衣衫,刺入血肉,令她无所遁形。
方才那一剪赐婚的红绸,仿佛还悬在眼前,映得她脸色发白。
她与谢临渊,何曾有过情投意合?
不过是几次机缘巧合下的相助,几番旁人眼中暧昧不明的牵扯。
他是权倾朝野的当朝首辅,是无数名门贵女的梦中人,而她,只是一个仗着祖辈余荫,在京城勉强立足的商贾之女。
云泥之别,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她不明白,这桩婚事,究竟是太后的政治考量,还是谢临渊的一时兴起。
无论是哪一种,她都只是那棋盘上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
就在她思绪纷乱,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压力压垮时,身旁的谢临渊动了。
他玄色的朝服下摆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拖曳出沉静的弧度,没有丝毫犹豫,缓缓跪了下去。
“臣愿以毕生权柄为聘,以谢氏百年清誉为誓——护她此生,风雨不侵。”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温锦棠猛地抬起头,撞入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双眼中没有她想象中的算计与淡漠,反而有一种她看不懂的郑重与……决绝。
仿佛他许下的不是一桩婚事,而是一个以生命为代价的承诺。
她的心,在那一瞬间,乱得更厉害了。
回到温府时,天色已晚。
马车外的灯火阑珊,映得她脸色愈发苍白。
她甚至没来得及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就被祖母派来的丫鬟请到了松鹤堂。
温家老太君端坐在太师椅上,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手中的紫檀木佛珠捻得飞快,却压不住她眉宇间的怒气与忧虑。
“跪下!”
温锦棠依言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膝盖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你倒是长本事了!”老太君将佛珠重重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攀上了首辅大人这棵高枝,连祖宗的规矩都忘了!温锦棠,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不过一介商贾之女,凭什么嫁入谢家那样的清贵高门?你是想让我们整个温家,都成为全京城的笑柄吗?”
字字诛心。
温锦棠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黯淡的阴影。
她知道祖母说的是事实,商户之女在世家眼中,与那瓦肆中的戏子无异,不过是玩物罢了。
祖母的担忧,也是她的恐惧。
她怕的不是自己受委屈,而是怕连累整个温家,让父母兄长都抬不起头来。
“祖母,这是太后懿旨……”她试图辩解,声音却干涩无力。
“太后懿旨?”老太君冷笑一声,“太后为何会下这道懿旨,你心里没数吗?若不是你与那谢首辅不清不楚,惹出满城风雨,太后又怎会为了‘安定民心’,将你这块烫手山芋塞给谢家!你这是拿自己的名节和温家的脸面,去铺就你的青云路啊!”
温锦棠浑身一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原来在所有人眼中,她竟是这样一个不知廉耻、攀附权贵的女子。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只能默默忍受着祖母的训斥,将所有的委屈与不甘尽数吞下。
夜深人静时,她独自回到自己的院落,攥紧玉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才好,疼才能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放弃吗?
可那是抗旨,是死路一条。
接受吗?
那她与温家,又将面临怎样的风暴?
她以为自己会在这场拉锯中被撕扯得粉碎,却没想到,第二天清晨,一个人的到来,改变了僵局。
当朝首辅谢临渊,竟亲自登门拜访。
他没有摆任何官架子,一袭寻常的竹青色长袍,姿态谦和,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让整个温府都显得局促起来。
正厅之内,温家众人噤若寒蝉。
老太君坐在主位,脸色依旧沉郁,她盯着谢临渊,毫不客气地发问:“首辅大人纡尊降贵,不知有何见教?我温家小门小户,恐高攀不起。”
谢临渊并未因这番夹枪带棒的话而动怒,他微微躬身,行了个晚辈礼,声音平静而清晰地传遍整个厅堂。
“老太君言重了。”他缓缓道,“谢某今日前来,是为求娶温小姐。外界流言纷纷,皆因谢某思虑不周,未能护好小姐清誉,实乃谢某之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神色各异的温家人,最终落回老太君身上,语气愈发郑重:“至于门第之别,谢某不敢苟同。温小姐才德兼备,聪慧坚韧,于我而言,是不可多得的良缘。命格天定,非人力可强求。若能娶她为妻,是谢某三生有幸。”
一番话,不卑不亢,既揽下了所有责任,又将温锦棠的地位高高捧起,更以一句“命格天定”,堵住了所有关于身份的悠悠之口。
整个温家都震惊了。
他们想过谢临渊会用权势压人,想过他会用利益交换,却唯独没想过,他会用这样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来为温锦棠正名。
连一向言辞犀利的老太君,也一时语塞,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温锦棠就躲在屏风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当听到那句“是谢某三生有幸”时,她捂住嘴,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原来,她不是那颗被随意摆布的棋子,而是他眼中不可多得的珍宝。
那颗在泥泞中挣扎的心,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停靠的港湾。
赐婚的风波,因谢临渊的亲自到访而渐渐平息。
温家虽仍有顾虑,却也不得不开始着手准备婚事。
谢临渊送来的聘礼,流水般地抬进温府,几乎堆满了半个库房。
从奇珍异宝到绫罗绸缎,无一不是上品,其贵重程度,甚至超过了皇家公主的嫁妆。
温锦棠对这些身外之物并无太大兴趣,只是在清点礼单时,目光被一枚小小的香囊吸引。
那是一枚极为普通的月白色香囊,针脚细密,绣着几株清雅的兰草,与那些华贵的聘礼格格不入。
她好奇地拿起来,入手温润,里面似乎包着什么硬物。
她轻轻打开,里面没有香料,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笺,和一枚温润的玉佩。
展开纸笺,上面是谢临渊那手遒劲有力的字迹,只写了四个字——命理夫妻。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暖流,瞬间涌遍她的四肢百骸。
原来,他早已将那句“命格天定”的承诺,悄悄地放在了这里。
她将那枚刻着“渊”字的玉佩紧紧攥在手心,轻轻摩挲着香囊上精致的绣纹,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柔情与坚定。
她看着窗外那盘枝节横生的老树,仿佛看到了自己与他波谲云诡的未来。
她低声自语,像是在回答他,也像是在告诉自己:“谢临渊,这一世,我不做你命中的锦鲤,只做与你并肩的棋手。”
与此同时,京城另一端的裴府,气氛却截然相反。
裴婉儿指尖划过信纸上的“谢临渊”三字,突然轻笑一声,将信纸按进烛火。
火光映亮她眼底的疯狂:“温锦棠,你以为赐婚就是终点?不……这只是你噩梦的开始。”
夜色沉沉,如浓墨般化不开。
谢府的书房依旧亮着灯。
谢临渊立于窗前,并未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只是静静地望着温府的方向。
晚风吹动他宽大的衣袖,在他身后投下孤寂的影子。
良久,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低声道:“世人说我冷血无情,可只有你……让我连命都敢赌。”
话音未落,管家在门外轻声禀报:“大人,温家老太君派人送来请柬,说是为缓和风波,三日后在府中设宴,款待各方宾客,也算……是为小姐和大人庆婚。”
谢临渊转过身,窗外的月光隐没在他身后,他整个人重新沉入黑暗之中,只留下一双深邃的眼眸,闪着幽微难辨的光。
“备礼。”他淡淡地吩咐,“这场宴,我们必须去。”
——赐婚不是结局,而是棋局的开始。
他执黑子,她执白子,这一局,她要与他共弈天下。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