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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色残阳浸染昌平古道时,朱由检胯下的青海骢正用蹄铁叩击着嘉靖朝铺设的玄武岩官道。

残破的龙纛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朱由检勒缰回望,似乎能够看见朝阳门箭楼在战火的硝烟中若隐若现。

这位三十四岁的帝王轻抚手中宝剑,寒铁的凉意渗入指尖——半日前那场惊心动魄的火象突围,竟真将一千多由宫人、家丁和武官亲卫组成的杂兵带出数十万顺军重围。

圣上神武!王承恩颤抖着扯开被血渍板结的衣襟,露出内里暗黄的里衣,臣方才清点,竟多出百余战马!

老太监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临时收整的队列,那些抢得顺军战马的家丁健仆正忙着将绸缎裹住马背创伤。

巩永固突然放声大笑,鎏金臂缚与剑鞘相撞铮然作响:昨夜子时,臣还以为当要埋骨瓮城

话音未落,太常少卿吴麟征已掩面痛哭,三梁进贤冠的垂缨沾满涕泪。

这群数日前还在朝堂攻讦不断的文臣武将,此刻却像溺水者抓着浮木般望着马背上的帝王。

诸卿且看。

朱由检马鞭遥指西南,顺军大营的狼烟正冲天而起,李自成此刻怕已踏破德胜门。

帝王兜鍪下的面容忽明忽暗,山文甲护颈投下的阴影恰好遮住眼中寒芒:传令全军,半刻后开拔昌平。

兵部右侍郎王家彦险些跌下马背:昌平?流寇半月前便攻破了昌平卫所……我等当护送陛下速速南下陪都金陵!

金铉打马上前,这位执掌太仆寺的马政专家摊开舆图:圣上明鉴,昌平卫所早成丘墟,不若取道永平与平西伯...

羊皮舆图上,代表关宁铁骑的朱砂印记刺痛朱由检双目——吴三桂上月才奏请增饷的题本墨迹未干,宁远城头的大将军炮却始终沉默。

金卿可知平西伯现驻何处?朱由检剑鞘轻叩鞍桥,惊得战马连退两步,四日前塘报言其尚在玉田,昨日便有夜不收探得该部移驻丰润。

帝王突然冷笑,惊起林间寒鸦:好个忠勇伯爷,每日行军不足三十里!

众臣闻言色变。

巩永固猛然想起月前经筵,圣上曾将吴襄下狱时说的那句父尚不能全忠,况其子乎,冷汗顿时浸透中衣。

王家彦偷眼望去,帝王腰间那柄永乐剑的云龙纹吞口正泛着冷光——这柄斩过数十建文旧臣的利刃,此刻竟比顺军的刀箭更令人胆寒。

残阳将青龙桥的石碑染成血色,朱由检忽地勒马。

桥下永定河水裹挟着顺军旗帜奔流而去,对岸丘陵后隐约传来号角声——那是李过麾下的一支的顺军正在沿着大路追赶而来。

圣上...王承恩刚要开口,却见帝王抬手摘下沉重的铁臂鞲。

染血的护腕掷入河中,惊散几尾争食浮尸的游鱼:传令全军卸甲,改走白羊沟。

新乐侯刘文炳急忙劝阻:圣上,轻装简从恐...

他话未说完便噎在喉中——但见朱由检已解开山文甲绊带,再脱去皇袍,内里竟穿着蓝绸箭衣。

这位自幼长于深宫的帝王,竟将武官制式戎服贴身穿着。

夜幕降临时,近一千人马,人衔枚,马裹蹄,潜入白羊沟。

王家彦望着前方执剑劈开荆棘开道的帝王,恍惚想起当年看过的宫廷典籍,上面记载太祖高皇帝亲征时,亦是这般与士卒同衣共食。

……

夜色如墨,吞噬了白羊沟嶙峋的怪石与深不见底的沟壑。

一千余残兵,在朱由检的带领下,如同一条沉默的巨蟒,悄无声息地蜿蜒在崎岖的山径上。

人衔枚,马裹蹄,连伤者的呻吟也被死死压抑在喉间,唯恐引来山外的追兵。

朱由检手中的佩剑已成了开山刀,剑刃劈砍着拦路的荆棘藤蔓,发出单调而坚韧的“嚓嚓”声。

冰冷的山风卷起他蓝绸箭衣的下摆,汗水浸湿了内衬,紧贴着脊背。

他早已脱下了那身象征皇权的沉重山文甲和十二章龙袍,此刻的他,更像一个坚毅果决的流亡统帅,而非深居九重的天子。

王承恩紧随其后,那身染血的蟒袍早已丢弃,换上了普通亲卫的粗布衣裳,脸上混杂着血污、汗渍与烟熏的痕迹,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死死钉在皇帝身上,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与刻骨的忠诚。

他几次想上前替朱由检劈开荆棘,都被皇帝无声而坚决的手势制止了。

“陛下……”王家彦拖着伤腿,拄着一根临时削成的木杖,艰难地跟上,“李过部追兵已至青龙桥,发现我军转向的踪迹只是时间问题。白羊沟虽险,却非久留之地,需尽快寻一出路。”

朱由检停下脚步,拄剑喘息,借着微弱的星光俯瞰东方。

远处,昌平方向隐约有火光闪动,那是顺军集结的篝火。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异常清晰:“王卿所言极是。但此刻贸然南下,必遇大顺军主力拦截。李自成占京师,必急于扫荡京畿,稳固根基。他的目光,暂时还不会死死钉在我们这支‘溃军’身上。”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身边围拢过来的核心将领——巩永固、刘文炳、金铉、吴麟征,以及伤势不轻的王家彦。

“我们的目标,不是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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