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间回拨到战象冲锋之前。
那时的朝阳门下，晨雾未散。
李友胯下的黄骠马有些不耐烦地踏着蹄下的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这位大顺军吉营主将，身披着一套从明军将领尸体上剥下的精良山纹铁甲，腰间悬挂的雁翎刀随着马背的起伏轻轻摇晃，反射着微弱的晨光。
在他身侧，前明参将、如今已摇身一变成为大顺军向导的周凤梧，正将一只手搭在眉骨上方，眯着眼睛眺望着前方紧闭的朝阳门城楼。
李友和周凤梧的身后，整齐肃穆地排列着他直属的三百名精锐骑兵。
这些从尸山血海中滚爬出来的老营悍卒，排成四列紧密的纵队，战马披挂简陋但实用的皮甲，铁蹄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寒光。
每人背上都斜挎着威力强大的三眼铳，鞍侧则悬挂着开了深深血槽、锋利无比的顺刀。
他们铠甲上凝结的暗沉血锈，刀刃上密布的卷口与磨损痕迹，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铁证，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
原本，李友麾下足有五千步骑精锐镇守在城廓之外。
然而，为了压制那近十万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复叛的明廷三大营降兵，他不得不将绝大部分兵力留在城外弹压，仅能抽调出这三百名最彪悍、最忠诚的铁骑随他入城受降。
在他看来，面对这场注定兵不血刃、唾手可得的受降仪式，三百名饱经战火的老兵所凝聚的煞气，足以震慑城内任何心怀不轨的权贵显宦。
队列被刻意排布为四列纵阵，并非大顺军不愿铺陈更宏伟的军威，实因朝阳门狭窄的甬道，仅容得下四骑并辔通行。
周凤梧策马向前凑近了半步，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低声道：“将军可知，此刻把守这朝阳门的守将朱纯臣，乃是伪明一等一的国公爷？”
“一等国公？呵……”李友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冷笑，鼻腔里哼出不屑的气息。
见李友这般表情，周凤梧肚肠里翻腾的坏水立刻咕噜噜地往外冒。
他指着前方高大巍峨的城门，刻意提高了些声调，仿佛在指点什么稀罕物事：“将军请看！这朝阳门楼高足有三丈六尺，包铁门钉整整八十一颗，暗合九九至尊之数！待会儿那朱纯臣开城出降时，定要勒令他在此门前行三跪九叩之大礼……若这厮胆敢有半分违逆，何不当着满城军民之面，斩了此獠狗头，以扬我大顺赫赫军威？”
他越说越兴奋，眼中闪烁着阴狠的光芒。
李友虽然打心眼里看不起什么前朝的“一等国公”，但听到周凤梧这明显带有挑唆、意欲借刀杀人的言论，脸色顿时一沉，猛地举起右掌，厉声制止：“住口！主上（李自成）早有严令：不得轻慢前朝士绅，更严禁滋扰百姓！尔等归顺的前明旧将，休要再生事端，妄图借机泄私愤！再有妄言者，立斩不赦！”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在周凤梧头上，令他面皮瞬间涨得通红，显出几分献媚未果反遭呵斥的窘迫与尴尬，只得讪讪地勒住马缰，悻悻然地退后半步。
呜嗷——！！！
就在这略显尴尬的沉默间隙，瓮城之内，突然传来一阵阵沉闷而怪异的嘶鸣！
那声音似牛吼，又似虎啸，穿透厚重的城门，在清晨的薄雾中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洪荒气息。
这骤然响起的、闻所未闻的兽类长啸，令久经沙场的李友也瞬间警觉起来，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缰绳，黄骠马感受到主人的紧张，不安地打了个响鼻：“此乃何物所鸣？！”
周凤梧侧耳凝神，仔细分辨了片刻，脸上露出一丝恍然，带着几分卖弄解释道：“回将军，此乃南方藩属之国进献的祥瑞灵兽——暹罗战象的嘶吼之声。”
“战象？”李友的眉头微微挑起，带着几分好奇追问，“此物形态如何？威力几何？”
周凤梧搜肠刮肚地描述道：“此兽形如巨豕，然生有丈余长的森白獠牙，力大无穷，传说有摧山裂石之威！”
李友听罢，抚摸着颌下的短须，脸上紧绷的神情放松下来，甚至露出一丝笑意：“哦？以如此祥瑞灵兽相迎？倒显得郑重其事，颇有诚意。”
他自然而然地，将这不同寻常的动静，当作了城内权贵们为隆重迎接他这位大顺主将入城而准备的仪仗环节。
就在李友得意忘形之时。
此刻，在朝阳门内瓮城狭窄的甬道中。
驸马都尉巩永固正亲自指挥着象奴们，将二十八头体型庞大、身披重甲的战象，依次驱赶进入通往城外的外门通道。
空气凝重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只有战象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在石壁间回荡。
当首组四头战象沉重的脚步终于踏上了青石铺就的甬道地面时，巩永固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投向甬道深处阴影里那个沉默的身影——皇帝朱由检正隐在那里，如同蛰伏的猛虎。
阴影中的朱由检，默然颔首，眼神冰冷而决绝。
巩永固得到示意，眼中瞬间爆发出决死的光芒，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裂帛般的暴喝：“引——火！！！”
嗤嗤嗤——！
燃烧的火把猛地触碰到系于象尾的火药桶引线！火星如同毒蛇般，顺着浸透火油的麻绳急速蹿升！紧接着，猛烈地引燃了覆盖在战象庞大身躯上、同样浸透了猛火油的厚重棉质披挂！
轰——！
烈焰瞬间升腾而起，无情地舔舐着战象的皮肤！无法想象的剧痛让这些庞然巨兽瞬间陷入了彻底的疯狂！狭窄甬道的石壁如同天然的牢笼，迫使这二十八团燃烧着死亡烈焰的洪荒巨兽，只能沿着唯一的直线通道，不顾一切地向外疯狂奔突！
巩永固心如铁石，如法炮制，将剩余的十三组战象（每组两头），接连驱赶、逼迫进这通向地狱抑或是生路的死亡通道！当最后一组巨兽的身影消失在门洞深处那刺眼的光亮之中时，朱由检猛地举起手中的三眼火铳，对着阴沉的天空，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足以撕裂苍穹、震撼灵魂的怒吼：
“煌煌大明——！！！”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爆发而嘶哑变形，却蕴含着穿透一切的决绝：
“岂能亡于流寇之手——！！！”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