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寒门录 > 第二章:屠刀、亡命与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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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涿郡的闷热仿佛凝固了,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集市上,关于“大贤良师”张角、“符水治病”、“苍天已死”的流言,像瘟疫一样在汗臭和尘土中蔓延。人们交头接耳,眼神里既有对神迹的期盼,更多的是对官府无能、豪强盘剥的怨毒。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刘备依旧蜷缩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手指翻飞,编织着赖以糊口的草鞋。汗水浸透了他粗布短褐的后背,勾勒出清瘦却已显韧劲的脊梁。他低垂着头,但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周围的每一丝风声。手指上那道被茅草划破的痂,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像一枚无声的勋章,烙印着他与命运搏斗的痕迹。卖草鞋的铜钱,大部分变成了母亲床头苦涩的药汤,日子依旧紧巴巴地勒着脖子。

不远处,肉铺区弥漫着更浓烈的腥膻和血腥气。一个魁梧如铁塔般的身影,正站在油腻湿滑的地面上,与几个流里流气的汉子对峙。正是张飞。他豹头环眼,虬髯戟张,穿着一件几乎看不出本色的油污围裙,裸露的胳膊肌肉贲张,青筋如蚯蚓般盘绕。此刻,他正怒视着为首一个尖嘴猴腮、穿着绸衫却掩不住痞气的汉子——正是涿郡有名的市霸,绰号“过街鼠”刘三,据说背后靠着城里的某个刘姓豪强。

“刘三!上个月才收过,这个月又来?真当俺张翼德是泥捏的不成!”张飞的声音如同闷雷,震得案板上的肉屑簌簌落下。他蒲扇般的大手紧握着一柄厚背砍骨刀,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刘三叼着根草茎,斜睨着张飞,皮笑肉不笑:“张屠子,规矩就是规矩。这地界儿,你张屠子的刀快,也得给爷们儿留口饭吃不是?再说了,这兵荒马乱的,兄弟们替你看着场子,容易吗?”他身后几个混混跟着起哄,眼神贪婪地扫视着肉案上油光水滑的肥肉。

“放你娘的屁!”张飞气得环眼圆睁,脖子上青筋暴起,“你们这群泼皮,除了敲骨吸髓,还会个甚?看场子?看的是你们自己的荷包吧!”他手中的砍骨刀猛地剁在厚重的肉案上,“咚”的一声巨响,案板裂开一道清晰的缝隙,吓得旁边笼子里的鸡鸭一阵扑腾。

刘三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张飞!别给脸不要脸!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信不信爷让你这肉铺开不下去!”

“你试试!”张飞毫不退缩,往前踏了一步,那股子猛虎下山般的气势,竟让刘三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周围的摊贩都噤若寒蝉,远远看着,没人敢上前。刘备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眉头紧锁。他认得刘三,知道这人背后势力不小,张飞虽勇,但硬碰硬只怕要吃亏。他看着张飞那因愤怒而涨红的脸,那紧握刀柄、指节发白的手,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在压迫下奋力挣扎的自己。

僵持片刻,张飞胸膛剧烈起伏,最终,那股憋屈的怒火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他猛地从腰间褡裢里掏出一串沉甸甸的铜钱,狠狠摔在刘三脚下,铜钱在油腻的地面上四散蹦跳。“拿去!滚!别让俺再看见你这张鸟脸!”他声音低沉,压抑着火山般的怒意。

刘三嘿嘿一笑,弯腰捡起铜钱,掂了掂,满意地揣进怀里。“早这样不就结了?张屠子,识时务者为俊杰!兄弟们,走!”他得意洋洋地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张飞对着他们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又一刀剁在案板上,那裂缝更深了。他喘着粗气,环眼扫视四周,看到那些躲闪的目光,一股更深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心头。一身力气,满腔热血,却只能在这方寸之地,被这些地痞无赖敲诈勒索,被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视作下贱的屠狗之辈!这世道,真他娘的不公!

“呸!狗仗人势的东西!”隔壁卖菜的老妪低声咒骂了一句。

张飞听见了,却没回应,只是默默拿起一块抹布,用力擦拭着油腻的案板,仿佛要把所有的屈辱都擦掉。刘备远远看着,心中五味杂陈。

日头西斜,集市渐渐冷清。刘备收拾好所剩无几的草鞋,准备回家。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集市入口,牵着一匹瘦骨嶙峋的黄骠马,缓缓走来。

是关羽。

他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如重枣,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然而,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上打着几处补丁,风尘仆仆,难掩落魄。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悬着的一柄长刀,用粗麻布仔细包裹着,只露出磨损严重的刀柄,透着一股历经沧桑的肃杀之气。他牵着马,目光沉静地扫视着这个陌生的集市,那双丹凤眼开合之间,精光内敛,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疏离。他像一头离群的孤狼,误入了喧嚣的市井。

本地人对他这个外乡壮汉投来好奇、戒备甚至排斥的目光。他走到一个卖炊饼的摊前,摸出几枚铜钱,声音沉稳:“店家,买两个炊饼。”

摊主是个中年汉子,看了看关羽的打扮和那柄长刀,眼神闪烁,犹豫了一下,才慢吞吞地包了两个冷硬的炊饼递过去,连话都懒得说。

关羽接过,道了声谢,正要牵着马离开。刘三带着他那几个手下,酒足饭饱,剔着牙,晃晃悠悠地又转了回来。一眼看到牵着瘦马、衣着破旧的关羽,刘三那双老鼠眼顿时亮了起来。

“哟呵!哪来的高个子?面生得很啊!”刘三晃到关羽面前,挡住去路,上下打量着,目光最后落在那匹瘦马上,“这马……啧啧,虽然瘦了点,骨架倒是不错。小子,懂不懂涿郡的规矩?新来的,得交‘平安钱’!”

关羽眉头微蹙,抱拳沉声道:“这位兄台,在下关羽,行路之人,盘缠有限,还请行个方便。”他语气平静,不卑不亢,自有一股凛然之气。

“行方便?”刘三嗤笑一声,伸手就去拍关羽的肩膀,“老子就是规矩!没钱?我看你这马不错,留下抵债,保你在涿郡平安无事!”说着,他身后一个混混就嬉皮笑脸地去抓马缰绳。

关羽身形未动,只是肩膀微微一沉,刘三拍下的手竟落了个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关羽的丹凤眼瞬间眯起,寒光乍现:“某家好言相告,莫要欺人太甚!”

“嘿!还敢躲?”刘三恼羞成怒,“给脸不要脸!兄弟们,给我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汉子!”他一声令下,几个混混撸起袖子就围了上来。

“直娘贼!欺人太甚!”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不远处传来!正是憋了一肚子火的张飞!他亲眼看到刘三又在勒索外乡人,新仇旧恨涌上心头,顺手抄起肉铺旁一根碗口粗、丈许长的顶门杠,如同猛虎下山般冲了过来,“刘三!你他娘的还没完了是吧?看打!”

几乎在张飞怒吼的同时,刘备也动了。他眼见刘三等人要围攻那红脸大汉,又见张飞冲了上去,心中那股被压抑已久的血性也被点燃。他顺手抄起摊位旁一根用来支撑席子的结实枣木扁担,大喊一声:“住手!休要以多欺少!”紧跟着张飞冲入战团。

混战瞬间爆发!

关羽面对最先扑来的混混,身形不动如山,待对方拳头近身,才闪电般侧身,左手如铁钳般叼住对方手腕,顺势一拧一送,那混混惨叫一声,如同滚地葫芦般摔了出去。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张飞势如疯虎,沉重的顶门杠在他手中如同灯草,抡圆了横扫过去,带着呼啸的风声。一个混混躲闪不及,被扫中大腿,顿时骨裂声清晰可闻,惨叫着倒地翻滚。张飞犹不解恨,大吼着追打另一个。

刘备武艺不如关张,但胜在身形灵活,眼神锐利。他看出一个混混想从侧面偷袭关羽,立刻挥动扁担,狠狠抽在那混混的腿弯处。混混吃痛跪倒,刘备顺势一脚将其踹翻。他动作带着一股市井打架的狠劲和实用,不求华丽,只求有效。

尘土飞扬,呼喝声、痛呼声、叫骂声交织在一起。关羽沉稳如山,拳脚凌厉,每一击都精准有效;张飞狂猛如雷,顶门杠所向披靡;刘备则像一条滑溜的泥鳅,在战团中穿插游走,扁担专打下三路,扰乱敌人阵脚。三个原本素不相识的人,竟在这混乱中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

刘三见手下转眼间被打倒三四个,关羽那双丹凤眼冷冷扫过来,张飞更是如同煞神般盯着他,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点子扎手!风紧扯呼!”连滚爬爬地带着残兵败将逃之夭夭。

战斗结束得很快。地上躺着几个呻吟的混混,尘土渐渐落定。刘备拄着扁担,微微喘息;张飞拄着顶门杠,环眼圆睁,兀自骂骂咧咧;关羽则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整理了一下衣襟,气定神闲,仿佛刚才只是随手赶走了几只苍蝇。

三人互相打量着。

张飞率先哈哈大笑,声震屋瓦:“痛快!真他娘的痛快!憋了半天的鸟气,总算出了!”他大步走到关羽面前,用力拍了拍关羽的胳膊(关羽身形纹丝未动),“好汉子!好身手!俺张飞,字翼德!佩服!”他又看向刘备,眼中带着赞许,“还有你,卖草鞋的小哥,看着文文弱弱,下手够狠!够义气!俺喜欢!”

关羽抱拳,向张飞和刘备郑重一礼:“在下关羽,字云长,河东解良人。多谢二位壮士仗义援手,解某危难。”他的目光在刘备和张飞脸上停留,那份拒人千里的疏离感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遇到同类的认同感。

刘备也拱手还礼,语气诚恳:“在下刘备,字玄德,涿郡人氏,以织席贩履为生。路见不平,理当相助。云长兄武艺超群,真乃神人也!翼德兄神力惊人,豪气干云,备亦钦佩不已!”他坦然说出自己的营生,目光清澈。

“哈哈!都是痛快人!”张飞大手一挥,豪气干云,“今日打得痛快,又结识了两位好汉!走走走!别在这杵着了!去俺那儿!后头还有半扇刚宰的猪,俺亲自整治!再开两坛子好酒!咱们好好喝一顿,交个朋友!”他不由分说,一手拉着关羽,一手拉着刘备,就往肉铺后面拽。

张飞所谓的“那儿”,不过是肉铺后面一个简陋的小院。院墙低矮,角落里堆着柴禾和一些杂物。院中一张破旧的榆木桌子,几条板凳。张飞搬出一个大酒坛,拍开泥封,一股浓烈呛鼻的酒气弥漫开来。他又麻利地切了一大盆白水煮熟的猪头肉,撒上粗盐,端了上来。酒是浑浊的土酿,肉是粗犷的大块,环境更是粗陋不堪,但此刻,却洋溢着一种难得的豪迈与真诚。

三只粗瓷大碗倒满了浑浊的酒液。

“来!干了这碗!敬咱们今日并肩子揍了那帮狗日的!”张飞端起碗,一饮而尽,酒水顺着虬髯流淌。

关羽也端起碗,沉声道:“敬二位义气!”仰头饮尽,面不改色。

刘备看着碗中浑浊的酒液,感受着身边两人灼热的目光,胸中一股热流涌动。他深吸一口气,端起碗:“敬…这乱世相逢!”也一饮而尽。酒液辛辣灼喉,却点燃了他心中那簇压抑已久的火苗。

三碗浊酒下肚,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张飞拍着桌子,大骂世道不公,痛斥刘三之流和背后的豪强,诉说自己一身力气却只能做个被人瞧不起的屠户,空有满腔抱负无处施展的憋闷。“俺娘临死前,就想看俺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可这狗日的世道,光有把子力气顶个屁用!”

关羽抚着长髯,丹凤眼中闪过一丝沉痛。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关某…亦是天涯沦落人。家乡豪强仗势欺人,鱼肉乡里。某…路见不平,一时激愤,手刃恶徒…自此亡命天涯。”他虽未详述细节,但“手刃恶徒”、“亡命天涯”八字,已道尽辛酸与无奈,以及对那腐朽秩序的切齿痛恨。

刘备静静听着,眼神中充满了理解和深深的共鸣。他放下酒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备之遭遇,亦不堪言。顶着‘汉室宗亲’的虚名,实则织席贩履,受尽白眼。家母病重,生计维艰…这世道,豺狼当道,门阀蔽日,似吾等这般出身,纵有才学勇力,亦如明珠蒙尘,难见天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关羽和张飞,“然,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这天下,难道就永远是那些膏粱子弟的囊中之物吗?”他的话语朴实,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关张心中激起巨大的波澜。

共同的卑微出身,相似的被压迫经历,对不公世道的满腔愤懑,以及内心深处那份不甘沉沦、渴望打破枷锁、建功立业的熊熊火焰,在三人的胸膛里猛烈地燃烧、共鸣!浊酒一碗接一碗,话语越来越投机。他们发现,尽管一个是卖草鞋的破落户,一个是操刀屠猪的莽汉,一个是背负血案的亡命徒,都是被那个光鲜亮丽的上层社会所鄙弃的“泥腿子”、“下贱胚”,但他们都有着一身真本事,都有一腔不甘的热血!

刘备的真诚、坦荡,以及话语中那份对未来的模糊憧憬和对底层疾苦的深切理解,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关羽和张飞。关羽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罕见的仁厚和坚韧,张飞则觉得这个“卖草鞋的”说话句句在理,听着痛快!

正当三人酒酣耳热,胸中块垒渐消,谈兴正浓之际,院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一个张飞铺子里的年轻帮工,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指着城外方向,语无伦次:

“飞…飞哥!不…不好了!城外…城外…好多头裹黄巾的人!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庄子…好几个庄子被烧了!火光…火光冲天!他们说…说‘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是…是黄巾贼!黄巾贼杀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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