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郡的集市,像一块被汗水、牲畜粪便和廉价食物腌渍透了的破布,在午后的烈日下蒸腾着令人窒息的闷热。尘土被无数双草鞋、布履、甚至赤脚扬起,悬浮在浑浊的空气里,钻进每一个毛孔,呛进每一个喉咙。吆喝声、叫骂声、讨价还价的争执声、劣质酒坛的碰撞声,混杂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市井交响。
在这片喧嚣与污浊的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刘备蹲坐在一张磨得发亮的破草席上。他面前,几双新编好的草鞋和两领粗糙的苇席,便是他今日的“王侯之业”。汗水顺着他清瘦却已显棱角的脸颊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干燥滚烫的尘土里,瞬间洇开一个深色的小点,旋即又被新的尘埃覆盖。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肩头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褐,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沾满了草屑和泥灰。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却远非养尊处优的细嫩。指腹和掌心布满了厚厚的老茧,那是常年与坚韧的茅草、粗糙的苇杆搏斗留下的印记。此刻,这双手正灵巧地翻飞着,将一束束干燥的茅草搓捻、编织,动作熟练得近乎麻木。偶尔,他会抬起头,目光掠过集市上熙攘的人群。那些穿着体面绸衫、腰悬玉佩的商贾,那些趾高气扬、骑着高头大马的小吏子弟,甚至那些吆五喝六、膘肥体壮的屠户……他们的身影在他深褐色的瞳孔里短暂停留,随即又垂下眼帘,专注于手中的活计。那眼神深处,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是羡慕?是不甘?抑或只是对生存的专注?——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刘备!刘备小子!”一个粗嘎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隔壁卖柴的老翁,佝偻着背,脸上沟壑纵横,“今日生意如何?瞧你这汗流的,跟水里捞出来似的。”
刘备抬起头,露出一抹温和却带着疲惫的笑容:“张伯,尚可,卖了两双鞋,够换些粟米了。”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却也被这市井的烟火气磨去了几分锐利。
“唉,这世道,糊口不易啊。”张伯叹口气,用汗巾抹了把脖子,“听说北边又闹灾了,流民都往咱这儿涌,粮价又涨了……”
刘备默默点头,手指的动作并未停歇。乱世的阴影,如同集市上空盘旋的蝇虫,挥之不去。他正想再问几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和肆意的谈笑声由远及近,打断了他的思绪。
三匹膘肥体壮、毛色油亮的骏马停在了他的摊位前。马背上,是三个锦衣华服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腰间佩着装饰性的短剑,脸上带着养尊处优的骄矜。为首一人,面皮白净,眉眼间却透着刻薄,正是涿郡刘氏宗族一个旁支的子弟,名叫刘珲。
刘珲的目光扫过刘备简陋的摊位,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他用马鞭的梢头,随意地挑起一双刘备刚编好的草鞋,那草鞋在他眼中,仿佛是什么污秽之物。
“哟!瞧瞧这是谁?”刘珲的声音拔高,带着刻意让周围人都能听见的尖刻,“这不是我们涿郡鼎鼎大名的‘中山靖王之后’,刘备刘玄德吗?怎么着,玄德公今日的‘宏图大业’,就是守着这几双破草鞋和烂席子?”
他身旁的两个同伴立刻爆发出夸张的哄笑。其中一个指着刘备,对周围看热闹的人嚷道:“听见没?这位可是正儿八经的汉室宗亲!高祖皇帝的血脉!你们还不快磕头见礼?”话语里的嘲讽,像针一样扎人。
刘珲手腕一抖,马鞭梢头挑着的那双草鞋便轻飘飘地飞了出去,“啪”地一声落在几步外的泥地上,滚了几滚,沾满了尘土和污渍。“这等粗鄙不堪的玩意儿,也配摆在这里?怕是连我家马厩里刷马的下贱仆役,都嫌它硌脚,有辱身份!”他居高临下,眼神里充满了赤裸裸的轻蔑,仿佛在看一只路边的蝼蚁。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刘备的头顶,耳中嗡嗡作响。他蹲在地上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捏着草鞋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他能感觉到周围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是麻木和看戏般的冷漠。羞辱感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汉室宗亲……这个曾经在母亲口中带着荣耀光辉的称呼,此刻却成了压在他脊梁上的耻辱柱,是别人肆意嘲弄他的最佳由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集市上浑浊的空气带着尘土和汗臭涌入肺腑,却奇异地压下了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那因愤怒而绷紧的线条,竟一点点舒展开来,最终化作一个平静得近乎谦卑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谄媚,只有一种深沉的、被生活磨砺出的隐忍。
他没有看刘珲那张写满恶意的脸,目光落在那双被丢弃在泥地里的草鞋上。那是他花了半个时辰,一根根茅草精心编就的。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在刘珲等人戏谑的目光和周围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到那双草鞋旁。他弯下腰,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将草鞋捡起,仿佛捡起的不是被丢弃的货物,而是自己不容践踏的尊严。他仔细地、一下一下地拍掉鞋上沾染的污泥和尘土,动作专注而认真,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然后,他默默走回摊位,将那双草鞋重新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仿佛刚才的羞辱从未发生。
整个过程,他没有说一句话。没有争辩,没有怒斥,只有沉默的承受和无声的对抗。
“哼,装模作样!”刘珲讨了个没趣,脸上的得意僵了一下,随即化为更深的鄙夷,“烂泥扶不上墙!我们走!”他一勒马缰,带着两个同伴,在哄笑声和马蹄扬起的更高一蓬尘土中扬长而去。
集市很快恢复了喧嚣,仿佛刚才那场闹剧只是投入泥潭的一颗小石子,连涟漪都未曾荡开多久。卖菜的大婶啐了一口:“呸!仗着老子有几个臭钱!”卖柴的张伯摇摇头,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刘备重新蹲下,拿起那双被拍打干净的草鞋,继续编织。手指的动作依旧稳定,只是那低垂的眼帘下,深褐色的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燃烧。白日里刘珲刻薄的话语,母亲病中憔悴的面容,家中空荡荡的米缸,还有那些关于远方灾荒、流民、以及“苍天已死”的模糊传言……无数画面和声音在他脑海中交织、冲撞。
夕阳的余晖将涿郡城楼的影子拉得老长,集市渐渐散去,喧嚣沉淀为一种疲惫的寂静。刘备收拾好未卖完的草鞋和席子,用一根草绳捆好,背在肩上。那重量压在他尚未完全长成的肩头,沉甸甸的。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穿过渐渐冷清的街道,走向城外那个破败的家。
所谓的家,不过是城墙根下一间低矮的茅草屋,墙壁是夯土垒的,裂着缝隙,屋顶的茅草稀薄,在晚风中簌簌作响。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合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屋内昏暗,只有墙角一张破旧的木床上,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娘,我回来了。”刘备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咳咳……是备儿啊……”床上传来母亲虚弱的声音。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能看到她枯槁的面容和深陷的眼窝。一场缠绵的病痛,早已耗尽了她的元气,也耗尽了家中本就不多的积蓄。
刘备放下背上的东西,熟练地走到屋角的土灶旁,生火,舀水,从一个小布袋里小心地倒出一点粟米,开始熬粥。火光跳跃,映着他沉默而坚毅的侧脸。
“今日……咳咳……生意可好?”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
“还好,娘。”刘备搅动着锅里的稀粥,声音平静,“卖了两双鞋,明日去给您抓药。”他没有提刘珲的羞辱,也没有提那双被丢在地上的草鞋。
“苦了你了……备儿……”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都怪娘没用……也怪你爹走得早……咳咳……让你顶着个‘宗亲’的虚名,却受尽白眼……”
“娘,别这么说。”刘备打断她,舀起一碗稀薄的米汤,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扶起母亲,“名头是虚的,日子是实的。咱不靠那个。您把药喝了,身子要紧。”
他喂母亲喝下米汤,动作轻柔。昏暗中,母亲枯瘦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那力道微弱,却带着一种绝望的依恋和不甘。刘备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酸涩难当。他想起母亲在他幼时,在油灯下,用同样枯瘦却带着奇异光彩的手,指着族谱上那个遥远而模糊的名字,讲述着中山靖王的荣光,讲述着他们这一支血脉的传承。那时的母亲,眼中是有光的。而如今,那光,只剩下病痛折磨下的浑浊和深深的愧疚。
安顿好母亲,刘备重新坐回屋角的矮凳上。他没有点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清冷月光,拿起未完成的草鞋和茅草,继续编织。白日里集市上的喧嚣、刘珲刺耳的嘲讽、母亲病弱的喘息、远方乱世的流言……所有声音都渐渐远去,只剩下茅草在指间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单调而固执。
月光如水,流淌在他低垂的脸上,勾勒出他清瘦却已显刚毅的轮廓。白日里面对羞辱时那平静甚至谦卑的表情早已消失无踪。此刻,他的嘴唇紧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眉头微蹙,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阴影中抬起,望向窗外无垠的夜空。
那眼神里,有白日里积压的屈辱,有对母亲病痛的忧虑,有对生计艰难的沉重,但更多的,是一种在泥泞中挣扎了太久、被压抑了太久后,终于破土而出的、灼热而不屈的光芒!那光芒,锐利如剑,沉静如渊,与他白日里那近乎懦弱的隐忍判若两人。它无声地宣告着:这尘埃中的草芥,绝非池中之物!
手指被一根坚韧的茅草边缘划破,细微的刺痛传来。刘备低头,看着指尖渗出的细小血珠,在银白的月光下,显得格外殷红。他面无表情,只是将带血的手指在粗布衣襟上随意一抹,继续编织。
沙沙……沙沙……
茅草在染血的指间翻飞,渐渐成型。
这双手,今日编织着赖以糊口的草鞋。
明日,或将紧握改写命运的剑柄。
涿郡的尘埃里,一粒不甘沉寂的种子,正在悄然萌发。而远方,隐隐传来的,是乱世惊雷的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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