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回答。
甚至没有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不信任。
这种眼神,我很熟悉。
三年前,小镇上的街坊邻居,也是这样看我的。
只不过,他们的眼神里,多的是恐惧和厌恶。
而眼前这个女人的眼神里,是纯粹的、高高在上的轻蔑。
我的沉默,似乎让她更加不悦。
“我叫陈瑾,霍氏集团深圳分公司的项目总监。”
她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飞快地说道。
“是霍先生让我来接你的。”
她的目光,又在我手里的铝合金箱子上停留了一秒。
“跟我来吧,车在外面。”
说完,她不再看我,踩着高跟鞋,转身就走。
那利落的背影,仿佛多跟我待一秒,都是在浪费她宝贵的时间。
我没有说什么,提着箱子,默默地跟了上去。
火车站外,是一片喧嚣的海洋。
一辆黑色的,擦得锃亮的奔驰车,静静地停在路边。
司机早已打开了后座的车门,恭敬地站在一旁。
陈瑾弯腰坐了进去。
我提着箱子,也准备跟着坐进去。
“坐前面。”
车里的陈瑾,头也没抬,冷冷地丢出三个字。
司机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我看了看那可以当镜子用的车门,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旧T恤和牛仔裤。
我明白了。
我笑了笑,把箱子放在地上,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
很软。
和我坐了两天一夜的硬座,是两个世界。
车子平稳地启动,汇入了不见头尾的车流。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象。
高楼。
数不清的高楼。
每一栋,都像一个沉默的巨人,直插云霄。
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让这座城市显得既不真实,又充满了压迫感。
这里和师傅生活了一辈子的小镇,完全是两个维度的地方。
那里的天,很低。
这里的天,被割裂成了无数块。
车里的空气,很冷。
冷气开得很足。
陈瑾的香水味,和真皮座椅的味道混在一起,形成一种昂贵的、陌生的气息。
她坐在后排,打开了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再和我说一句话。
她把我当成了一个不得不接待的麻烦。
一个从乡下来的,碍事的远房亲戚。
我也不在意。
我的目光,从那些冰冷的水泥森林收回,落在了自己的左肩上。
那个槌形的烙印,隔着衣服,传来一丝微不可查的灼热。
它在提醒我。
我不是来这里旅游观光的。
我是来“干活”的。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
车速,渐渐慢了下来。
奔驰车拐进了一条宽阔的马路,最终,在一栋格外高大,也格外崭新的大楼前,停了下来。
“到了。”
陈瑾合上电脑,声音里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站在大楼下,我需要把头仰到极限,才能看到它的顶。
这栋楼太高了。
通体被蓝色的玻璃幕墙包裹,在阳光下,像一块巨大的蓝色水晶。
大楼的入口处,用烫金的大字写着它的名字。
盛华中心。
名字倒是气派。
可我看着这栋楼,却莫名地感到一丝寒意。
不是天气冷。
也不是车里的冷气还没散去。
而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阴冷的感觉。
我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陈瑾已经踩着高跟鞋,走到了我的身边。
她注意到了我的表情。
“怎么?”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讥诮。
“被吓到了?我们南方的建筑,是比你们北方小地方的气派一些。”
我没有理会她的嘲讽。
我的目光,落在大楼最顶端。
那里的风,似乎比别处更急一些。
卷着几片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叶子,打着旋,久久不愿离去。
“霍先生应该都跟你说了吧。”
陈瑾见我不说话,似乎也失了调侃的兴趣,语气又恢复了那种公事公办的冰冷。
“这栋盛华中心,是集团今年在深圳最重要的地产项目,下个月就要正式开盘招商了。”
“但是,最近出了点……小问题。”
她用了“小问题”这个词。
我脑子里想到的,却是霍先生在电话里说的那些事。
吓跑的保安。
住进精神病院的负责人。
还有那个,从顶楼跳下来,生死不知的倒霉蛋。
如果这都算小问题,那什么才算大问题?
“走吧,进去说。”
陈瑾领着我,走进了金碧辉煌的大堂。
里面的装修,极尽奢华。
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亮晶晶的水晶吊灯,一切都崭新得发亮。
但,这里面太安静了。
偌大的一个大堂,除了几个穿着制服,神色紧张的保安,空无一人。
看到陈瑾,那几个保安立刻立正站好,却又都用一种好奇又畏惧的眼神,偷偷地打量着我。
“陈总。”
一个像是保安队长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过来,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陈瑾点点头,问道:“昨晚怎么样?还安分吗?”
保安队长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安分……安分个屁!”
他像是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压低了声音,语速飞快。
“陈总,昨晚三点多,顶楼又传来了声音!还是那个哭声!跟猫叫似的,听得人头皮发麻!”
“我们两个弟兄壮着胆子上去看,什么都没有!可我们刚下来,声音又响了!就像……就像那东西在跟我们捉迷藏!”
“陈总,这活真没法干了!剩下的几个弟兄,今天说啥也要辞职!给多少钱都不干了!”
陈瑾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安抚好他们的情绪,工资照发。”
她打发走保安队长,这才转过头来看我。
她的眼神,依旧带着审视,但那份轻蔑,似乎收敛了一些。
现实,远比她的骄傲更冰冷。
她指了指旁边的电梯。
“去会议室。”
会议室在十八楼。
一张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能坐下二三十人。
陈瑾将一叠文件,丢在我面前。
“这是大楼的设计图纸,安保记录,还有前几任负责人的工作日志。”
她坐到主位上,双臂环胸,摆出了一副谈判的姿态。
“霍先生很看重你,他说你是这方面的‘专家’。”
她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起来。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跳大神也好,念经也好。”
“一个星期。”
“我要这栋楼里所有的‘流言蜚语’,全部消失。”
“我要那些工人,能安安稳稳地回来赶工。”
“我不管你信什么,在我这里,这一切都只是影响项目进度的心理问题。”
她盯着我,一字一句地问道。
“现在,告诉我,专家。”
“你打算怎么解决这个‘心理问题’?”
我没有去看她,也没有去碰那叠文件。
我只是抬起头,目光穿过会议室巨大的落地窗,望向更高处。
然后,我缓缓地开了口。
“在解决问题之前,总得先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我站起身,拎起了脚边的箱子。
_“带我去顶楼。”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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