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载着满满一车厢人的梦想,还有汗味、泡面味和脚臭味。
我缩在硬座的一角,紧紧抱着怀里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包里是我爹妈凑出来的全部家当——三十七块六毛钱,还有全国粮票。这是我的船票,通往一个叫“未来”的地方。
“来,小安,吃个鸡蛋。”
一只黝黑粗糙的手伸过来,手里是一个还带着热气的煮鸡蛋。是王哥。
王哥是我们村出去的能人,大名叫王建国。据说在城里的大厂子混得风生水起。这次他回乡探亲,是我爹托了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才请他把我带出来见世面的。
“王哥,我不饿……”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推辞。
“客气啥!”王哥把鸡蛋硬塞进我手里,顺势在我旁边的空位坐下,蒲扇大的手掌在我背上拍了拍,“出了门,哥就是你亲哥。以后跟着我,保管你顿顿有肉吃!”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
“到了厂里,哥给你安排个轻省活儿。厂里有食堂,白面馒头管够。晚上还有电影看,周末能去城里逛百货大楼……比在村里刨土强一百倍!”
他描绘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颗糖,砸进我心里,甜得发齁。
我用力剥开蛋壳,蛋白光滑,蛋黄喷香。我小口小口地吃着,仿佛已经尝到了未来生活的滋味。
火车“哐当”了一天一夜,终于在第二天中午,在一阵长长的鸣笛声中缓缓停下。
“省城到了!”
王哥一把拎起我的包,另一只手拽着我,随着人潮往外挤。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火车站。高得望不到顶的穹顶,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空气里全是陌生的口音和焦急的脚步声。我像一棵被拔出泥土的秧苗,被扔进了洪流,瞬间就找不着北。
“跟紧了,别走丢!”王哥的声音在前面响起。
我们好不容易挤出出站口,刺眼的阳光和喧嚣的热浪扑面而来。广场上人山人海,到处是举着牌子接站的人。
王哥把我拉到广场边一个巨大的圆形花坛旁,让我站好。
“小安,你在这儿等我。”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表情严肃起来,“城里不比咱家,进厂得找关系、打点门路。你把钱和粮票都给我,我去找我那哥们儿办手续。你个小孩家家的,身上带这么多钱不安全。”
我没有一丝怀疑,立刻从内衬口袋里掏出那个用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钱和票,郑重地交到他手上。
王哥熟练地把钱揣进兜里,又指了指不远处,出站口正上方那个巨大的圆形时钟。
“看见那大钟没?你就在这花坛边上等着,哪儿也别去。我办完事,马上就回来接你。快得很!”
“嗯!”我用力点头,心里充满了感激。王哥真是个好人,什么事都替我考虑到了。
他转身,高大的背影很快就汇入了涌动的人潮,消失不见。
我站在花坛边,看着那个大钟。
时针指向十二点。阳光正好,暖洋洋的。我心里盘算着,等王哥回来,我们就能去工厂了,晚上或许就能吃上他说的肉包子。
时针指向三点。广场上的人少了一些,太阳也开始偏西。我有点渴,但不敢离开去买水,怕王哥回来找不到我。他肯定是被事情绊住了脚,城里人办事,手续多。
时针指向六点。天色暗了下来,广场上的灯一盏盏亮起。肚子饿得咕咕叫。我攥紧了王哥临走前塞给我的一张纸条,上面是他写的工厂地址。他说万一有事,我可以照着地址找过去。这让我心里踏实了不少。
时针指向九点。晚风吹来,带着凉意。接站的人潮早已散去,广场上变得空空荡荡。偶尔有几个晚归的旅客,拖着箱子,脚步匆匆。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那个地址,手心的汗把薄薄的纸条都浸湿了,上面的字迹开始变得模糊。
焦虑,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大钟的时针,终于和分针在十二点的位置重合。
午夜的钟声仿佛在广场上空敲响,但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广场上最后几个游荡的身影也消失了。只剩下我,还有一个在远处扫地的清洁工。
冷风穿过我单薄的衣衫,吹得我一哆嗦。我抱着胳膊,看着那个巨大的、空无一人的出站口,又看了看手里那张几乎看不清字的纸条。
饥饿和寒冷,像两条毒蛇,啃食着我的身体。
而比这更难受的,是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茫然。
王哥不会回来了。
我被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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