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源:


       北方的冬日,暖气烧得足,熏得人骨头发懒。

我蜷在沙发里,膝上盖着厚实的毛毯,昏昏欲睡。壁炉里,电子模拟的火焰不知疲倦地跳动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重孙“嗖”地一下从他那堆花里胡哨的积木里钻出来,像只小猴崽子,直接扒上了我的膝盖。

“太爷爷,太爷爷!”他晃着我的胳膊,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你给我讲讲,你十六岁的时候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

他妈,也就是我孙媳妇,在厨房里喊了一嗓子:“小宝!别闹你太爷爷睡觉!”

我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我那不叫离家出走……”我慢悠悠地开口,嗓音干涩,像是被岁月磨过的老旧砂轮,“我那会儿啊,是想去闯世界哩。”

“闯世界?”小宝的眼睛更亮了,“是像奥特曼打怪兽一样吗?酷不酷?”

我笑了,满是褶子的脸挤成一团。

奥特曼?怪兽?

那个年代,我们心里头最大的“怪兽”,是饥饿,是贫穷,是看不到头儿的苦日子。

我没回答他,而是摸索着从茶几下拿出我那用了几十年的黄铜烟斗和牛皮烟袋。烟袋已经被摩挲得油光发亮,像块老玉。

捻起一撮旱烟丝,塞进烟斗,压实。

“咔。”

火柴划亮,一小簇火苗凑近烟锅。

“呼……”

辛辣的烟气吸进肺里,再缓缓吐出。熟悉的味道让我的思绪瞬间被拉扯着,穿过这温暖明亮的客厅,穿过几十年的光阴,回到了那个灰扑扑的,既让人充满希望,又让人无比绝望的年代。

烟雾袅袅,我眯起眼睛,看着眼前好奇的重孙,也仿佛看到了十六岁时,同样一脸天真和执拗的自己。

……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那时候的日子,跟现在可不一样。

天是灰的,地是黄的,人心是慌的。

我们这些生在山沟里的娃,就像是被圈在一个巨大的牲口棚里,每天重复着一样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的是苞谷面,穿的是带补丁的旧衣服。

唯一的娱乐,就是村头那台破旧的收音机。

每天傍晚,总有一群人围着它,听着里头字正腔圆的声音,说着我们听不太懂,却心向往之的事情——大城市、工厂、商品粮。

那几个词,就像有魔力一样,在我们这些半大小子的心里扎了根,发了芽。

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天天在我脑子里转悠。

终于,我十六岁那年,不顾一切地做出了决定——我要走。

我不想一辈子都跟爹娘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

我的语文老师,一个戴着眼镜的清瘦男人,在知道我要辍学后,把我叫到办公室,叹了足足三分钟的气。

“陈平,你是个读书的料子。”他指着我那篇被他用红笔圈出来的作文,“就这么放弃了,太可惜了……真的,太可惜了。”

我低着头,抠着手指甲,倔强地不说话。

可惜吗?

或许吧。

但饿着肚子,再好的文章也填不饱。我只想去城里,挣大钱,吃白面馒头。

我跟爹娘摊牌的那天晚上,家里静得可怕。

我爹,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庄稼汉,一句话没说,蹲在门槛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着他的旱烟。火星在他黝黑的脸前忽明忽灭,像是他心里的挣扎。

我娘则背对着我,坐在灶台边,肩膀一耸一耸地,压抑的哭声像小猫的爪子,挠得我心头发慌。

“爹,娘……”我跪在他们面前,梗着脖子,“我出去,准能混出个名堂!到时候我开小汽车回来接你们!”

爹终于掐灭了烟锅,声音嘶哑地蹦出几个字:“……随你吧。”

我娘回过头,眼睛又红又肿,她没骂我,只是走过来,把一个用手帕裹着的东西塞进我怀里。

“拿着,路上……省着点花。”

手帕里是三十块钱。

有几张是崭新的大团结,更多的是毛票,一块两块,带着汗水的咸味和一股子土腥气。

我知道,这可能是家里所有的积蓄了。那几张新票子,怕是娘跟亲戚赊借来的。

那一刻,我攥着那三十块钱,感觉比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还要烫手。

……

离开家的那天,天还没亮。

我背着我娘连夜给我烙的干粮,还有两件换洗的旧衣服,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村子。

我不敢回头。

我怕一回头,看到爹娘站在村口的身影,我就再也迈不开腿。

坐上那趟著名的绿皮火车时,我的心才算真正落了地。

“呜——”

长长的汽笛声,像是这个铁皮巨兽的宣告。

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各种听不懂的方言。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靠窗的角落,把自己缩进去。

火车“哐当、哐当”地往前走。

窗外的景色不断后退,熟悉的大山、田野,慢慢变成我不认识的平原和房屋。

我的心里,一半是离开家的伤感,一半却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我紧紧捂着怀里那三十块钱,仿佛握住了通往一个全新世界的门票。

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有这股子闯劲,只要肯吃苦,我就一定能在这大城市里,站稳脚跟,出人头地。

我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电线杆,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陈平,你的好日子,要来了!

……

“呼……”

烟斗里的烟丝燃尽了,我轻轻磕了磕烟灰。

回忆被打断,温暖的客厅和重孙明亮的眼睛再次清晰起来。

我看着他,浑浊的老眼里,映出他稚嫩而充满希望的脸。

我笑了笑,把烟斗放在桌上,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那时候的娃啊,都跟你一样,以为外头的世界是金子铺的,弯腰就能捡到钱。”

我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一句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秘密。

“可谁知道呢……”

“那金灿灿的底下,有的时候啊……是能一口把人活活吞下去的,深不见底的泥潭。”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