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灯下,站的是一个十六岁的姑娘。
她轻轻说了一句:
“我不认识你。”
“但我念你一遍,就算你活过一回。”
“你死过,我们记得。”
她念完就走了,没留名。
赵五把那盏灯收进账房,底下贴上一句话:
【第七十六号命墙灯】
【无亲人,无朋友,无旧识】
【今日由陌生人念出】
【算他——也有人记得】
那天之后,“命墙日”就成了。
不是朝廷定的,是老百姓自个儿往日历上圈出来的。
不是上供,是上账。
不是跪,是念。
念的,不是死者名气,也不是生前职位。
就是一句:“他死过,我们记得。”
从此以后,墙成了命,人成了墙。
命墙日过后的第三天,赵五照常清账、收件、改稿。
他以为今天跟往常一样,顶多就是有人排队送账,有人贴错字来补改。
直到午后,命律堂门口来了个蒙面人。
那人站在账墙前不说话,静悄悄地放下一封信。
信皮是破布缝的,信纸是废账边角糊的,上头写着一句话:
【你们墙上少了一条命】
【不是百姓没送】
【是你们自己——有人收了没贴】
赵五看到这句话那一刻,整个人愣了。
他反复看了三遍,把信纸翻过来,背后没落款,只有三个字:
【知情者】
这下赵五坐不住了。
他拿着那封信进账房,门一关,来回踱了三圈。
这封信跟以前所有匿名账都不一样。
不是“我记得”、“我梦见”、“我猜测”。
是句句实锤——“你们漏了账。”
赵五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真漏过?”
他第一时间把命墙最近三月贴出的账全调出来,一页页对,一笔笔翻。
找了两个时辰,没看出明显缺项。
但心底那股不安像鱼刺一样,扎着他不敢喘大气。
他回头找到赵毅,把信拍在桌上。
“副郎,有人说我们漏账。”
赵毅翻完信,没说话,过了半晌才缓缓开口:
“我们贴得是命,不是神账。”
“人不是机器。”
“要是真有谁送来,我们收了没贴——那这封信就是真的。”
赵五低声:“你是说……咱这边有人手里扣了账?”
赵毅点点头:“不是不可能。”
“咱贴得再严,也有漏洞。”
“但这事,得彻查。”
当天下午,命律堂第一次发布墙上公告:
【墙查自审榜】
榜头六个大字:你说墙漏,我们查
下面分三栏:
【一、如你曾送账却未贴,请来墙前签名】
【二、如你曾代人送账,请注明交予何人】
【三、如你知有人扣账、改账、压账,请留下纸条或只字片语】
【不追责,只查实】
这榜一贴,全城震动。
第一天没人来。
第二天,墙前挂了一张白纸,上头写:
【去年腊月,我娘托我送账来命律堂,我塞在一只蓝布口袋里交给门房】
【后来我们家一直没看到那张账上墙】
【我不确定是丢了、还是压了】
落款:李春草
赵五立刻调出那天门房登记册,果真有“蓝布袋”三个字,后面备注却是“空袋无纸”。
赵五脸色铁青。
他咬着牙说:“不是她没送,是那口袋纸掉出去了,或者——根本没看见。”
赵毅淡声说:“写错不是罪,但藏着就有罪。”
他当即把那条账补贴上墙,账尾落了一句:
【此账延贴四十三日】
【非送账者之过,乃收账人之漏】
【今补贴,不算晚】
“墙不是圣人。”
“你不送,我们真漏。”
“你送了,我们没贴——那是我们该认。”
赵五贴完之后,没回账房,直接坐在墙下,挨个问:
“谁去年送过账?”
“谁觉得自己账没贴上?”
“你就算不记得名字,记得颜色、时间、衣服、天气都行。”
“只要你愿意说,我们就愿意找。”
第三天下午,一个糊纸匠走到赵五面前,手里抱着一沓旧账草稿。
“我不会写字,但我帮人做过账包。”
“去年我给人糊过一包纸,里头好像就有这个‘净骨副四’的字样。”
“我认得那仨字。”
“你们要查,就查我做的那个包给谁了。”
赵五当场让人照着草包模样一张张找,最后在仓库旧纸堆里扒出一角残卷。
残卷上还有墨水痕迹,只剩半句:“他吃完药第二天……七窍出血。”
墙下一片安静。
赵五站在那,重重叹了口气:
“副郎,你说得对。”
“咱不是神。”
“咱有时候,也漏。”
赵毅补了一句:“可只要有人记得、有人找、有人追——咱就不白建这面墙。”
“账没补上是我们的过。”
“但你补回来了——那就是命还认我们。”
赵五醒得早,天还没亮就进账房翻昨日账袋。
一边翻,一边嘴里念叨:“蓝口袋是找到了……绿纸条还没收……”
刚要拉开墙角存纸柜,就闻见一股怪味。
不是墨香,是焦。
他一抬头,账柜边的一个小铜炉底下还冒着微微青烟。
赵五猛地上前把盖子揭了,一股呛鼻的烧纸味扑出来。
里面是一叠烧了一半的账页,最上头几张还能看见残字:
【死者服药后腹胀吐血】
【家属曾求医未果】
【供药人:吴某某】
赵五当场脸色发白,牙关一咬:“有人烧账!”
他拎起炉盖冲出账房:“副郎!有人烧账!”
赵毅正在整理“追补墙”新条目,一听这话也站起身。
“哪张?”
赵五把半焦账纸摊在案头:“你自己看。”
“这是昨日刚补出来的账,今天就被塞进火里!”
“不是走火,是下了手的!”
赵毅瞄了一眼残页,脸色沉了。
“吴某某”这个名,他认得——曾任供方副吏,早年已调任西厂。
之前“墙制初稿”刚贴出,就有人说:“这账是不是别贴了?人都不在京城了。”
现在倒好,账还没挂一整天,就被人提前“送走”了。
赵五咬牙:“我就说墙里总有人不干净。”
“副郎,咱得立个新榜。”
“不能只靠咱俩贴——百姓有知情权。”
赵毅没犹豫,当场拍板:“公布账房守账人名单。”
“从今天起,谁管哪道墙,谁收了哪张账,谁漏了谁贴了——统统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