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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七点三十分,车厢像一只塞满了沙丁鱼的巨大罐头,在城市的钢铁脉络中平稳而压抑地运行着。

早川纱月被人潮裹挟着,后背紧贴着冰冷的车门玻璃,鼻尖萦绕着通勤族特有的、混合了发胶、咖啡和淡淡倦意的气味。

她微微侧头,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灰色的高架桥、密集的方块状公寓楼、巨大的广告牌上闪动着当季偶像过于灿烂的笑脸。

八年了。这座城市就像永不停歇的巨兽,依旧以它冰冷而高效的节奏吞噬着每一个清晨。

大约半年前吧,早川纱月由于工作调动的缘故,从关西又再次搬回了这座她从小生长到大的城市。

即便过去半年,早川纱月仍对这座城市的气味感到怀念和陌生。

再过段时间,就是自己26岁的生日。这几年似乎过得很快,每日只是重复着相同的事情,丝毫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除了周末能和父母视频通话一次外,貌似没有什么能让早川纱月打起十二分兴趣的事儿了。

电车摇摇晃晃,穿梭过钢筋和混凝土浇筑成的钢铁野兽。余光微微一瞥,她瞧见了街边的樱花似乎已经冒出了花。

她轻笑了一下。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穿着制服,会为了一片飘落的樱花而驻足的女孩。

现在的早川纱月,是大型综合商社“弥生商事”营业二课的一员。

深灰色套裙,米白色丝绸衬衫,一丝不苟盘起的发髻,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淡妆,即便仍掩盖不住熬夜加班的疲惫,但依旧被她精致小巧的面庞所折服。指尖修剪得圆润整齐,握着最新款的轻薄商务笔记本包,包里装着昨晚修改到凌晨的企划书。

高中毕业那个雨天的记忆,像一张被水浸透又晒干的旧照片,模糊了细节,只剩下冰冷的湿意和心脏被攥紧的钝痛。

她将它封存在心底最深的抽屉里,上了锁,连同那个名字。那个曾填满她整个青春的少年,最终只留下一个在雨中消散的心愿,以及一首……一首未曾送出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旋律草稿。

时间是最好的橡皮擦,她以为自己已经擦掉了足够多。

「叮咚——涩谷,涩谷站到了。」

机械的播报声将她从短暂的失神中拉回现实。

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脊,随着汹涌的人流挤出车厢,汇入涩谷十字路口那片闻名世界的、令人窒息的人潮中。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淹没在无数脚步声的洪流里,她熟练地避开迎面而来的人群,步伐精准而高效,如同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

弥生商事的办公楼层位于一栋玻璃幕墙大厦的中高层。恒温空调制造着毫无波澜的舒适,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高级打印纸的淡淡香气。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压低的交谈声构成了背景的白噪音。

「早川小姐,这份是上季度A社项目的最终结算报告,麻烦您确认后盖章。」

「早川前辈,下午三点和K社的山本部长会议的资料,已经按您的要求修改好,放在您桌上了。」

「纱月,十点钟营业部全体会议,别迟到哦,据说新部长很严格的。」

纱月像一枚精准的齿轮,嵌入这部庞大的商业机器中。

她熟练地处理着文件,应对着同事的询问,在会议上条理清晰地陈述观点。她的办公桌整洁得近乎刻板,除了必要的办公用品,只有一盆小小的、绿意盎然的桌面盆栽,是她对抗这冰冷环境唯一的柔软。

午休时间,她没有像其他同事一样结伴外出觅食,而是习惯性地走到茶水间,熟练地操作着那台昂贵的全自动咖啡机。

深烘豆子研磨时发出的低沉嗡鸣,热水注入时升腾起的带着焦香的白雾,是她一天中为数不多能感到些许放松的时刻。

她端着温热的黑咖啡,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如同微缩模型般繁忙的涩谷街景。

阳光穿过玻璃,在她身上投下清晰的轮廓,却带不来多少暖意。

一种巨大的疏离感,如同透明的玻璃罩,将她与这个繁忙的城市隔开。

「早川前辈,总是喝这么苦的咖啡,对身体可不好哦。」带着笑意的年轻声音响起。是后辈中村美咲,端着色彩缤纷的便当盒,凑了过来。

她身上总是洋溢着纱月早已失去的活力。

纱月微微牵动嘴角,算是回应:「因为黑咖啡做得快些啊。」

早川纱月的声音很知性,同她冰川美人的外表倒是并不违和。

「前辈,晚上有空吗?」中村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情邀约,「涩谷那边新开了一家Livehouse,叫‘Dragon's Nest’!今晚有支超神秘的新乐队首秀,宣传做得超低调,但内部消息说,他们的主音吉他手简直是神!技术好到爆炸!一起去嘛?就当是……犒劳一下被报表和会议折磨了一天的自己?」中村双手合十,做出夸张的祈求状,「拜托拜托!我一个人去有点怕怕的!」

Livehouse?吉他手?

这两个词像两颗小石子,投入纱月平静无波的心湖,漾开一圈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她端着咖啡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个模糊的、抱着吉他、在午后阳光里对她笑的侧影,随即被她强行摁下。

「那种地方……」纱月的声音平淡无波,「太吵了,不适合我。而且,」她看了一眼腕表,「我晚上还要核对明天提案的最终数据。」

「诶——前辈~~~」中村拖长了声音,带着撒娇的意味,「偶尔也要给灵魂放个假嘛!听说他们的音乐超级震撼,能让人忘掉所有烦恼!而且,我保证,就这一次!好不好嘛?」她眨着大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纱月。

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

纱月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灵魂?她的灵魂,大概早在八年前那个雨天的泥泞里,就变得麻木了。

忘掉烦恼?那些被报表和KPI掩盖的、更深层的东西,是音乐能冲刷掉的吗?

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

然而,也许是中村眼中那毫无阴霾的热情太过耀眼,也许是落地窗外那片喧嚣的城市森林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孤寂。

又或许……仅仅是那个“吉他手”的形容,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一下她尘封的记忆。

「……好吧。」最终,一个简单的音节,带着一丝妥协的疲惫,从她唇间逸出。「就这一次。」

「耶!太棒了前辈!你一定会后悔……啊不,一定会觉得超值的!」中村兴奋地差点跳起来。

「话说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这类音乐的?」纱月说,「之前好像从未听你提起过?」

「诶?是嘛?」中村歪着脑袋,像是在认真思考着什么,「我在上高中的时候就有开始关注这类音乐哎。」

中村美咲今年22岁,刚从大学毕业没多久,脸上还有些未褪去的稚嫩。蜜茶色微卷发丝总扎成蓬松丸子头。暖棕色眼眸像盛着阳光的焦糖,笑起来时会露出俏皮的小虎牙,娇小身形裹在柔软针织衫里,整个人像颗甜丝丝的棉花糖。

用时下流行的用语来说,属于是「甜妹」那种类型的女孩子吗?纱月想着。

「Anyway!总之,下了班之后我们先去喝一杯吧?反正演出要到很晚才开始。」中村激动的掏出手机,外壳上印着可爱的狗狗图案,「让我想想,离Dragon‘s nest近的嘛……啊!有了!就去这家吧?如何?」

说着,中村将手机屏幕冲向纱月,页面显示着一家居酒屋的网页和评分。

倒是用不着连手机字体也弄得这么可爱吧?纱月想着。

「好好好~」纱月抿了一口醇苦的咖啡,「但愿你的工资还能撑到月底。」

「啊—额,前辈不要再说了……」纱月的话似乎是戳了中村的痛处。

「话说票要怎么买?」看中村有些沮丧的样子,纱月的嘴角忍不住有些上扬,「总不至于需要当场排队吧?」

「才不会呢!」话题又回到了音乐上,中村又顿时充满了元气,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我可是托了在那音像店工作的朋友才抢到的预售票!」中村又一次将手机屏幕递到纱月面前,「虽然是站票啦!当然呢,这种演出也不会有坐票就是啦。」

纱月看着眼前这张充满活力的脸庞,心底那点因回忆而泛起的微澜似乎也被冲淡了些。

她点了点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脚下,涩谷的十字路口如同一个巨大的、永不停歇的精密钟表,无数渺小的黑点在其中规律地移动、交汇又分离。

下午的会,冗长且沉闷。

新来的部长确实如传闻所说的那般严厉,对每一个细节都锱铢必较。在纱月看来,甚至说得上有些古板。

当指尖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个字符的时候,窗外的天空已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橘色。

「前辈!辛苦啦!」中村美咲像只等待已久的小鸟,立刻从工位飞了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期待,「我们出发吧?那家居酒屋评价超好的!」

纱月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加班核对数据的计划显然泡汤了。

她看着中村亮晶晶的眼睛,那句「要不改天?」在喉咙里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嗯,走吧。」她收拾好包,动作利落。

走出弥生商事那栋冰冷的玻璃大厦,傍晚的空气带着一丝暖意和喧嚣。

霓虹灯已经迫不及待地亮了起来,宣告着夜晚的开始。跟着中村轻快的步伐,穿过几条相对僻静的后巷,一家挂着暖帘、门口挂着红灯笼的小小居酒屋出现在眼前。门口的木牌上写着“樱庵”。

掀开暖帘,一股混合着烤物焦香、清酒醇厚和酱汁甜咸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办公室带来的寒意。

店里空间不大,木制的桌椅摆放紧凑,暖黄色的灯光营造出慵懒的氛围。此刻已经坐了不少下班的客人,交谈声和杯碟碰撞声交织在一起,热闹却不刺耳。

「欢迎光临!」系着藏青色围裙的店主大叔热情地招呼。

「老板!我预约过的!中村!」美咲熟稔地报上名字。

「哦!是中村小姐啊!里面请里面请!」大叔爽朗地笑着,引着她们到靠里墙的一个小桌坐下。

纱月脱下略显拘谨的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只穿着米色丝绸衬衫,整个人似乎也放松了一丝。

她环顾四周,墙壁上贴着泛黄的旧海报,角落的架子上堆满了客人寄存的清酒瓶,写满了名字和日期,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这与弥生商事那无菌室般的环境截然不同。

「前辈想喝什么?」中村兴致勃勃地翻看着菜单,「这里的梅酒苏打超——好喝!甜甜的,气泡感十足!」

「给我一杯乌龙茶就好。」纱月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平静清冽。

「诶?前辈难道不喝一杯嘛?好不容易订上这家位置的说~」中村有些失望得嘟起嘴,「难得一次嘛!」

「算啦,明天还有些工作要处理。」纱月简单地解释道,目光落回到菜单上,「点些吃的吧?今晚我请客。」

「呜呼!前辈万岁!」中村的沮丧瞬间烟消云散,她立刻举起手唤来了店主大叔,「老板!麻烦要盐烤鸡腿肉、明太子土豆、烤饭团、蔬菜天妇罗拼盘!啊,还有梅酒苏打和乌龙茶!」

等待上菜的空隙,中村忍不住又掏出手机,点开一个模糊的现场小视频:「前辈你看你看!就是这个人!‘ECHO’的吉他手!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但光看这弹琴的姿势就超帅的对吧?而且技术超神!听说他性格超酷的,演出完就走,签名合影一概不理,神秘感拉满!」视频里灯光昏暗,一个穿着黑色T恤、身形挺拔的男人抱着电吉他,背对着镜头,只有手臂快速移动的残影和强劲的节奏片段。

纱月端起冰凉的乌龙茶抿了一口,目光掠过屏幕。

那模糊的背影并没有带来任何具体的联想,只是“吉他手”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深水的小石子,在她平静的心湖底激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

她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渐深的暮色。「嗯,挺热闹的。」她的回应礼貌而平淡,听不出兴趣。

「是吧是吧!」中村却自动解读为认同,更加兴奋,「而且啊,听说他左手腕上一直戴着一条很旧的红绳手链,从来不摘!有人猜是护身符,也有人猜是……定情信物?」她压低声音,带着八卦的兴奋,「超浪漫的有没有!」

红绳?

纱月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冰凉的杯壁传来清晰的触感。

脑海里某个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轻轻触动,但随即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巧合罢了。纱月想着。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也许只是习惯。」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或者就是一个普通的装饰品。」

「哎呀,前辈!不要这么现实嘛?」中村嘟起嘴,不满地抗议道,「要浪漫一点嘛。」

这时,食物陆续上桌。烤得滋滋冒油、香气扑鼻的盐烤鸡腿肉,金黄酥脆的明太子土豆,圆滚滚带着焦香的烤饭团,还有颜色鲜艳的蔬菜天妇罗。

食物的热气瞬间驱散了刚才那一丝微妙的气氛。

「我开动啦!」中村双手合十,眼睛亮晶晶地宣布,然后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鸡腿肉送入口中,满足地眯起眼,「唔——!果然超好吃!前辈快尝尝!」

纱月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天妇罗里的南瓜。

外皮酥脆,内里软糯香甜。

在办公室靠便利店便当和咖啡支撑的胃,被这温暖的食物熨帖着,确实带来一丝难得的舒适感。

她小口吃着,听着中村叽叽喳喳地分享着公司新来的实习生闹的笑话,还有她周末逛街发现的可爱小店。

纱月偶尔回应一两句,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中村身上那种未经世事打磨的纯粹活力,在这个夜晚的居酒屋里,像一团小小的暖火。

时间在食物的香气和轻松的交谈中流逝。纱月杯中的乌龙茶续了两次。窗外的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下来,居酒屋里的氛围也愈加热烈。

「啊!糟糕!」中村看了一眼手机,突然惊呼,「前辈!快八点半了!Livehouse九点开场,我们得赶紧过去了!首秀肯定要提前去占好位置!」

纱月看了一眼腕表,时间确实差不多了。她招手示意结账。

「前辈,还是我来请吧!」中村急忙去翻钱包。

「下次吧。」纱月已经利落地用手机付了款,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今天谢谢你带我出来,东西很好吃。」

她露出一个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微笑,却让中村美咲愣了一下——那是她第一次在冰川美人前辈脸上看到如此……柔和的表情。

「诶?啊!是!谢谢前辈款待!」中村立刻站起来,脸上又恢复了甜甜的笑容,「那我们快走吧!Dragon's Nest离这里不远!」

推开居酒屋暖帘的瞬间,夜晚微凉的空气混合着城市的气息涌了进来。

纱月深吸一口气,将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跟着中村轻快的步伐,再次汇入夜晚光怪陆离的河流。

这条街纱月并不陌生。

这附近有一间挺不错的咖啡厅,上高中的时候,每天放学后都会去那里待上好久。

原因很简单—那间店是那个少年的父母开的。

想到这里,纱月无奈地笑了笑。

「那为什么你总是要做黑咖啡,难道不苦吗?」

少年摇了摇头,神神秘秘地凑到纱月的耳边,惹得她脸颊有些微红。少年意识到自己有些冒犯,赶忙退开,一边摆手一边爽朗地说道,「因为黑咖啡做得快些啊!」

「前辈!前辈!」中村的声音将纱月从回忆中拉了回来,「真是的!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心不在焉的,一直在那里傻笑!」

「抱歉,抱歉!」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纱月赶忙收起那份珍贵的回忆,「突然想到以前我常来这附近的一家咖啡厅,不知道现在还开不开了?」

「诶?真的吗?是哪间店呐?说不定我之前还去过呢?」中村的好奇心立刻被点燃,暖棕色的眼睛在街灯下闪闪发亮。

「Haven Brew。」纱月说道,「应该就开在这附近。」

「嗯~~让我来看看!」说着,中村立刻拿起手机,又不知道在屏幕上输入了什么。不一会儿,她抬头看向纱月,略带遗憾地说道,「好像就在去年搬走了耶,好可惜,看样子还蛮温馨的说。」

「是嘛?一年前搬走了吗?」纱月有些遗憾地说道。

只是她不清楚这抹遗憾,究竟是为了那间咖啡店,还是那个少年?

「你要喝些什么?讲了这么半天,都有些口渴了。」少年穿着合身的深蓝色制服,系着一条略大的咖啡色的围裙,站在吧台后面。

他鼻梁上可能还沾着一点研磨咖啡豆时飞溅的细粉,表情却格外认真。

「不会是你要给我做吧?」纱月戏谑地调侃着少年。纱月其实早就听他吹虚过自己做咖啡的精湛技艺,只是她实在想看这位稍显腼腆的男生露出那抹单纯阳光的笑容。

「那当然啦!」少年果然上当了,「我可是……」

「好好好~~~」纱月不自觉地憋着笑意,「就做你最拿手的吧!」

「好嘞!」少年抬起头,露出一个比窗外阳光还耀眼的笑容。他熟练地操作着那台看起来很有年头的意式咖啡机,动作流畅而专注。

店里的背景音乐通常是舒缓的爵士或轻柔的钢琴曲,音量恰到好处,不会干扰低声的交谈。墙上挂着一些黑白照片,是少年的父母年轻时旅行拍的。角落的书架上塞满了各种旧书,供客人随意取阅。一切都带着一种慢悠悠的、旧时光的温暖质感。

不一会儿,少年端着托盘走过来,将两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放在她的面前,深褐色的液体在白色的骨瓷杯里微微晃动,表面浮着一层细腻的油脂。

「请慢用。」他说道。

「谢谢款待。」这貌似是纱月头一回见到黑咖啡。浓烈的香味混合着咖啡豆的醇香油脂,让纱月十分好奇。

她学着大人的样子,直接端起来抿了一口。强烈的苦涩瞬间席卷味蕾,让她忍不住微微蹙眉。

「唔……好苦。」纱月小声嘟囔。

少年看她,脸上带着促狭又有点得意的笑:「黑咖啡的魅力就在于它的纯粹啊!不加修饰,才能尝到豆子本身最真实的风味。」

「那为什么你总是要做黑咖啡?」纱月忍不住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难道不觉得苦吗?」

少年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愣了一下。

随即,他左右看了看,才神神秘秘地微微俯身,凑近纱月的耳边。

他呼出的气息带着淡淡的咖啡香和属于他自己的清爽味道,轻轻拂过她的耳廓,惹得她脸颊瞬间像被点着了般滚烫起来。

少年大概也立刻意识到了这个动作的暧昧,白皙的耳根“唰”地一下红透了。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直起身,拉开距离,一边慌乱地摆手,一边试图用爽朗的笑声掩饰尴尬:「哈哈,因为……因为黑咖啡做得快些啊!省事!真的!」

他眼神飘忽,不敢再看纱月红透的脸,语速飞快,「而且,浓缩基底做好了,想加什么都可以自己调嘛!……那个,我去后面看看点心好了没!」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钻进了后面的厨房。

看着他仓皇而逃的背影,纱月一时忘了刚才的羞涩,忍不住笑出声来。

阳光透过窗棂,暖洋洋地洒在身上,那一刻的时光,仿佛被琥珀温柔地包裹,凝固成了永恒的金色。

「前辈?前辈!」中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担忧,「你还好吗?怎么又发起呆了?而且……脸好像有点红?」她凑近看了看纱月。

纱月猛地从回忆中惊醒。这段记忆变得更加完整真实,她的脸颊似乎还残留着少年气息拂过的微痒和滚烫的触感。

纱月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指尖传来微热的温度。

「啊,没事。」她迅速放下手,掩饰性地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只是……想起那家店的咖啡确实很香。」

「这样啊……」中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暖棕色的眼眸转了转,似乎捕捉到了纱月那一闪而逝的复杂情绪。她体贴地没有追问,而是重新扬起甜美的笑容,挽住纱月的手臂,「那我们赶紧走吧前辈!演出真的要开始了!」

「嗯,走吧。」纱月深吸一口气。

大约走了十多分钟,人群便逐渐拥挤起来。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Dragon’s Nest!」木村指着前方前方一扇不起眼的、漆成哑光黑色的厚重铁门。门楣上,暗红色的霓虹灯管扭曲成龙的形状,发出喘息般的红光。门缝里,沉闷而强劲的鼓点和贝斯低吼如同巨兽的心跳,隐隐传来,震动着脚下潮湿的地面。

推开门的瞬间,巨大的声浪如同滚烫的、粘稠的海啸,裹挟着汗味、酒精、廉价香水、烟草和年轻肉体蒸腾出的热气,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纱月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心脏被这突如其来的感官冲击撞得猛地一缩。

「糟糕啦,前辈!我们还是来迟了!暖场的乐队已经开始演了!」中村看着拥挤的人群,有些沮丧地说道,「前排的位置泡汤啦。」

昏暗、频闪的灯光切割着弥漫的蓝色烟雾。舞台上的暖场乐队,正卖力地演奏着躁动的朋克乐。

台下人头攒动,如同沸腾的黑色潮水,随着节奏疯狂地甩头、跳跃、挥舞着手臂。尖叫和口哨声此起彼伏。空气灼热、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沙粒。

人实在太多,纱月和中村只能在人群的最后面、一个勉强能靠墙站稳的角落停下。后背贴上冰冷粗糙的砖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凉意。

纱月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

暖场乐队在观众的欢呼声中退场。

短暂的间隙,酒吧里充斥着嗡嗡的交谈声和酒杯碰撞的声音。灯光也柔和了一些。

「快了快了!马上就轮到‘ECHO’了!」木村激动地抓着纱月的胳膊摇晃,“就是我刚刚和你说的那个吉他手!叫森山隼,超级厉害!又帅又酷!就是性格好像有点阴沉,不太理人……”

森山……隼?

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了。

纱月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她猛地睁开眼,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收缩!指尖的冰凉瞬间蔓延至全身!

森山隼?同名同姓?还是……那个森山隼?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是中村口里的那个吉他手?她努力告诉自己那只是巧合。这个城市这么大,重名的人也不是没有?

可心脏跳动的却无比诚实,一下一下,仿佛要从胸膛中跳脱而出。

突然,聚光灯猛然亮起,一束冷白的光打在舞台的中央。光柱的中心,尘埃在强光中狂舞。一个男人背对着台下,微微佝偻着背脊,抱着电吉他的身影被勾勒得如同沉默的磐石。黑色的T恤紧贴着绷紧的背脊肌肉线条,透出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和沉重的疲惫感。仅仅是一个静止的、背对的剪影,却让全场瞬间陷入一种屏息般的死寂。

「ECHO!!!!」

「森山樣!」

尽管时间将他雕琢得更成熟、更深沉——但那一刻,纱月的脑海中却只浮现出一个画面——那个穿着深蓝制服、在咖啡香中笑得阳光灿烂的少年。

她的心脏,在那一瞬间,被狠狠攫住。

「大家晚上好——」一个抱着贝斯的男人对着麦克风说道。他剃着寸头,无论是声音的音调还是打扮,都有种大大咧咧的感觉。

纱月很快就认出了他——渡边悠人,森山隼中学时期最要好的朋友,当年还在高中时他们就已经在一个乐队里了。

「我们是‘ECHO’!」渡边悠人接着说道。

「啊啊啊!」

「渡边樣!」

「哟!渡边!渡边!」

周遭的乐迷仿佛触电了一般,不断地叫喊着。其中不乏一些男性乐迷朝着渡边悠人吹口哨——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他这“万人迷”般的氛围,还是没变。

不过,纱月的目光依旧紧紧锁定在舞台上那道她埋藏在心底最柔软、最脆弱、最宝贵一角的身影,耳边早已忽略了嘈杂的声音,只回响着八年前那句轻飘飘的———

「黑咖啡做得快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