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暮春,是铺天盖地的喧嚣与色彩。牡丹灼灼其华,芍药浓艳欲滴,月季攀着藤架织成锦绣屏障,空气里沉甸甸地浮动着各种馥郁甜腻的花香,混合着新翻泥土的湿润气息。
沈知意拒绝了步辇,只由云舒搀扶着,沿着蜿蜒的卵石小径缓步而行。
“娘娘,前面假山后头荫凉些,去那边歇歇脚吧?”云舒低声建议。
沈知意微微颔首,跟着云舒转过爬满浓绿常青藤的假山石。假山后果然清幽许多,几株高大的梧桐枝叶如盖,投下大片的阴凉,旁边一池碧水,几支新荷亭亭玉立,总算驱散了些许闷热。她刚想松一口气,一阵压抑尖锐的争执声便刺破了这份刻意寻求的宁静,从不远处的荷塘边传来。
“……下贱胚子!瞎了你的狗眼!这冰蚕丝也是你能碰的?洗?你那双腌臜爪子洗过的水,泼在地上都嫌脏了我的鞋!”一个女子尖利刻薄的声音拔得极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居高临下的鄙夷。
“柳红姐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风太大了……呜呜……求求您饶了我这次吧……”另一个稚嫩的女声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恐惧,断断续续地哀求着,伴随着“砰砰”的磕头声。
“饶了你?做梦!给我按住了!今日不撕烂你这张嘴,你就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尖利的声音不依不饶。
沈知意眉头紧锁,与云舒交换了一个眼神。云舒会意,扶着她悄然向前几步,隐在几丛开得正盛的粉白芍药之后,循声望去。
荷塘边的青石地上,几个宫女围成一圈。为首的女子穿着一身簇新的桃红色宫装,头上插着明晃晃的赤金簪子和点翠珠花,一张俏脸此刻因愤怒而扭曲,正是丽妃林氏身边最得脸的大宫女柳红。她叉着腰,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跪在地上那个小小身影的鼻尖。
跪着的是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宫女,梳着最简单的双丫髻,身上的靛蓝色宫装洗得发白,袖口还沾着水渍。一张小脸吓得惨白,涕泪横流,额头上已经磕破了一块,渗出血丝混着泥土,狼狈不堪。她瘦小的身体被另外两个粗壮的宫女死死按着肩膀,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地挣扎哭泣。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方丝帕,那帕子质料极好,在阳光下泛着柔润的冰蚕丝光泽,与她粗糙的手指和洗得发白的衣料格格不入。
“柳红姐姐……帕子没脏……真的……”小宫女泣不成声,试图将帕子举起来证明。
“闭嘴!”柳红猛地扬手,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小宫女脸上!力道之大,打得那小宫女头猛地一偏,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渗出一缕血丝。清脆的巴掌声在荷塘边显得格外刺耳。
“没脏?你这贱婢的爪子碰过就是脏!这帕子是丽妃娘娘赏我的!你也配碰?”柳红的声音因愤怒而更加尖利,她一把夺过那方冰蚕丝帕,嫌恶地用两根手指捏着,仿佛那是什么污秽之物,“给我打!狠狠地打!打到她记住为止!”她对着按住小宫女的两人厉声吩咐。
那两个粗壮宫女得了令,脸上露出狞笑,扬起蒲扇般的手掌就要落下。
“住手!”
一声清冷的呵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骤然在柳红等人身后响起。
柳红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嚣张的表情瞬间凝固,惊愕地回头。待看清从芍药花丛后缓步走出的身影时,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连同她身后那几个帮凶宫女,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随即“噗通”、“噗通”接连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奴、奴婢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柳红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子,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怎么也想不到,皇后会出现在这僻静的角落!
沈知意由云舒稳稳地搀扶着,一步步走上前,目光沉静如水,缓缓扫过跪了一地的人。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柳红等人几乎喘不过气。
“本宫问话,”沈知意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沙哑,“你是哪个宫里的?在此喧哗滋事,动用私刑,欺凌弱小,视宫规为何物?”她的目光最终落在柳红身上。
“回、回娘娘的话,”柳红抖得牙齿都在打颤,语无伦次,“奴婢、奴婢是景顺宫丽妃娘娘身边的掌事宫女柳红……是、是这小贱婢不懂规矩,胆大包天,弄脏了丽妃娘娘赏赐奴婢的冰蚕丝帕……奴婢、奴婢只是想教教她规矩……”她试图辩解,声音却越来越小。
“规矩?”沈知意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目光转向脸上还带着鲜红巴掌印、瑟瑟发抖的小雀儿,语气放温和了些,“你来说。叫什么?在何处当差?起来回话。”
小雀儿如梦初醒,慌忙又磕了个头,这才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哭腔:“回、回皇后娘娘,奴婢叫小雀儿,是、是尚衣局新来的浆洗宫女……”她抽噎着,断断续续讲述了经过。晾晒衣物时一阵大风,她洗好的一件普通宫女的旧衣被风卷起,不巧盖在了柳红晾晒的冰蚕丝帕上。柳红发现后便不依不饶,一口咬定是她故意为之,一路追打辱骂至此。
事情再简单不过,柳红仗着丽妃的势,小题大做,肆意欺凌弱小。
沈知意听完,目光重新落回面无人色的柳红身上,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柳红,她所言可属实?”
柳红瘫软在地,哪里还敢狡辩,只一个劲儿地磕头,额头撞在石板上“咚咚”作响:“奴婢知错!奴婢一时糊涂!求娘娘开恩!求娘娘饶命啊!”
“一时糊涂?”沈知意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得人骨头发寒,“身为掌事宫女,不知以身作则,反仗势欺人,动用私刑,败坏宫规,惊扰主子清净。丽妃治下,竟有你这等无法无天的刁奴!可见平日是何等骄纵!”
这不仅是斥责柳红,更是直指丽妃林氏治宫不严,纵容下人跋扈!
柳红吓得魂飞魄散,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了,只是拼命磕头。
就在这时,假山另一侧的小径上,传来一阵环佩叮当和女子轻柔的说话声。
“……妹妹这步摇是新得的吧?这蓝宝的成色可真透亮。”是德妃陈婉宁那特有的、带着江南软糯口音的嗓音。
“德妃姐姐好眼力,是前儿陛下赏的。”另一个略显张扬的女声响起,正是丽妃林氏!
沈知意眸光微凝。
只见花木扶疏处,丽妃林氏与德妃陈婉宁在各自宫女的簇拥下,正有说有笑地转了出来。丽妃今日穿着一身极其张扬的正红色缕金百蝶穿花宫装,云鬓高耸,珠翠环绕,尤其发间一支镶嵌着硕大蓝宝石的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熠熠生辉,光彩夺目,几乎盖过了满园春色。德妃则依旧是一身水碧色宫装,温婉素雅,如同陪衬的绿叶。
两人显然没料到会在此处撞见皇后,更没料到会看到眼前这副景象——皇后愠怒地站着,柳红等人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个小宫女脸上带着清晰的巴掌印,瑟瑟发抖。
“这是怎么回事?!皇后娘娘,您这是在处置臣妾宫里的人?”
德妃陈婉宁也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担忧,忙盈盈下拜:“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她拉了拉丽妃的衣袖,柔声道:“丽妃妹妹,先给娘娘见礼。”
丽妃这才极其不情愿地、敷衍地屈了屈膝:“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沈知意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应了声:“免礼。”她看向丽妃,语气平静无波:“本宫不过路过,恰见丽妃宫中这位掌事宫女,在此处动用私刑,责打尚衣局的浆洗宫女。手段狠辣,言语粗鄙,惊扰宫闱,败坏规矩。丽妃既来了,正好,也听听你这好奴才是如何仗着你的势,在宫中横行无忌的。”她三言两语,将事情原委和柳红的跋扈点了出来,更点明了柳红的倚仗就是丽妃本人。
丽妃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她岂能不知柳红的秉性?但此刻被皇后当众点破,这简直是在打她的脸!
“柳红!”丽妃厉声呵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背着本宫做出这等事来!”她试图撇清关系,将责任全推给柳红。
柳红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娘娘饶命!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哼!”丽妃冷哼一声,目光转向沈知意,语气依旧带着不服软的硬气,“就算柳红有错,那也是臣妾宫里的人,自有臣妾管教。皇后娘娘何苦为这点小事动气劳神?交给臣妾处置便是!”她说着,便要上前,显然是想将柳红带走,大事化小。
“小事?”沈知意眸光一沉,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久居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压,竟将丽妃迫得脚步一顿!“动用私刑,欺凌弱小,视宫规如无物,在你丽妃眼中,竟是小事?”她微微抬高了声音,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丽妃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那本宫倒要问问,在丽妃心中,何为大事?是纵容奴才无法无天,败坏六宫风气?还是你承乾宫,已然凌驾于宫规之上?!”
丽妃被这突如其来的凌厉气势震得脸色发白,尤其最后一句“凌驾宫规之上”,更是诛心之言!她张口想要反驳,却被那气势所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德妃陈婉宁在一旁看着,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精光,随即立刻上前一步,做出一副和事佬的姿态,声音温软地劝道:“皇后娘娘息怒!丽妃妹妹也是关心则乱,一时口不择言,绝非有意顶撞娘娘。”她轻轻拉住丽妃的手臂,看似安抚,实则暗示她不要硬顶,又转向沈知意,柔声道:“娘娘,为这等刁奴气坏了身子,实在不值当。依臣妾看,这柳红胆大妄为,冲撞娘娘,确该严惩,以儆效尤。不如就交由慎刑司按宫规重重处置,娘娘看可好?”她看似在帮皇后说话,实则轻飘飘地将处置权推了出去。
丽妃闻言,狠狠瞪了德妃一眼,却也知此刻硬顶无益,只能别过脸去。
“景顺宫掌事宫女柳红,以下犯上,欺凌宫人,惊扰皇后,罪不可赦。拖下去,杖毙。”沈知意开口吩咐。
丽妃阻止:“皇后!柳红纵使有错也罪不至死,您这样的惩罚未免也太重了些!”
“本宫乃六宫之主,一切赏罚皆按宫规处置!”沈知意气势凛然。
“不——!娘娘救命啊——!”柳红发出凄厉绝望的惨叫,却被两个粗使嬷嬷毫不留情地堵住嘴,粗暴地拖了下去。那惨叫声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花木深处,只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余音。
“小雀儿,即日起,拨入凤藻宫当差。”
闻言,小雀儿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磕头谢恩:“多谢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