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咸阳官道的青石板,发出单调的轧轧声。
厚重的宫墙在暮色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姜黎坐在简陋的马车里,透过摇晃的布帘缝隙,打量着这座帝国的心脏。
街市喧嚣,甲士巡弋,空气中弥漫着权力与铁律的冰冷气息。
与她同行的,只有那个沉默寡言的宦官和两名面无表情的护卫,与其说是护送,不如说是押解。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冰冷的金属袖管。
父亲的血书、王莽的贪婪嘴脸、黑暗中嗡鸣的虫群、还有那道冰冷的圣旨,画面在脑中飞速掠过,最终,定格在“公子昭”三个字上。
那个名字,像一道幽深的谜题,是父亲血书所指?还是帝王制衡的棋子?抑或两者皆是?
马车最终停在一条幽深、僻静的巷子尽头。
一座府邸孤零零地矗立着,朱漆大门斑驳,铜兽门环黯淡无光,透着一股被遗忘的萧索。
门楣上悬挂的匾额,只有一个孤冷的“昭”字。
“姜姑娘,到了。”宦官的声音毫无波澜,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公子喜静,府中规矩,请姑娘自行谨记。”
大门无声地开启一道缝隙,一股阴冷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
府邸内部的景象,与姜黎预想的“冷宫”相差无几,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庭院极大,却空荡得瘆人。
没有常见的奇花异草、假山流水,只有几棵光秃秃的老树伸展着扭曲的枝桠,在黄昏的天光下投下鬼魅般的影子。
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干净得过分,几乎纤尘不染,却更显寂寥。
更令人不安的是“人”,引路的仆从,脚步轻得像猫,垂着头,目不斜视。
擦身而过的侍女,面容平板,眼神空洞,如同精致的木偶。
整个府邸,除了脚步声和车轮声,竟听不到一丝人语,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回音。
压抑,死寂,仿佛一座精心打造的囚笼。
姜黎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温顺与一丝初来乍到的怯懦,眼底却锐利如鹰。
她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廊柱的雕花、屋檐的斗拱、墙角不起眼的阴影处。
虽然极其隐蔽,但墨家传人的直觉告诉她,那些看似寻常的木雕纹路里,可能藏着窥探的孔洞。
光滑的廊柱转角,或许连接着触发警报的机括,甚至脚下踩过的石板,触感也略有差异,有些地方,下面是空的。
这不是一个废公子的府邸,这是一个布满无形蛛网的巢穴。
引路的仆从在一处更为幽静的院落前停下,示意她进去。
院门上挂着一块同样陈旧的木牌:栖梧院,凤凰非梧桐不栖?好大的名头,衬着这满院死气,讽刺至极。
院内更显空旷,正房的门虚掩着,里面光线昏暗。
姜黎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重新挂起那副甜美无邪的面具,轻轻推门而入。
一股浓重的药味混合着陈年木料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很大,陈设却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一张硬榻,一张矮几,几卷散落的竹简,再无长物。
光线从高窗透入,在冰冷的地面上切割出几块光斑。
就在那片昏昧的光影交界处,背对着门口,静静地停着一架轮椅。
轮椅上的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色布袍,墨黑的长发随意披散,遮住了大半侧脸。
他身形瘦削,肩膀微微佝偻着,仿佛不胜衣袍的重量,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浓郁的、化不开的阴郁和病气之中。
这就是公子昭?那个可能与父亲之死有关、被圣旨硬塞给她的夫君?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轻微的呼吸声。
“妾身姜黎,奉旨前来。”姜黎垂首敛衽,声音轻柔温婉,如同最标准的大家闺秀。
轮椅缓缓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他终于转了过来。
苍白,这是姜黎看清他面容时的第一感觉,那是一种久不见天日、毫无血色的苍白,仿佛玉石雕琢,精致得近乎脆弱。
长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色极淡,薄而紧抿。
最摄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古井,眼瞳黑得纯粹,却毫无生气,只有一片冰封万载的沉寂。
此刻,这双眼睛正毫无温度地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厌烦。
“奉旨?”他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喘息,更添病弱之感。
语气却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子,“呵,又一个。”
他修长却苍白得能看到青色血管的手指,随意地拨弄着矮几上一个不起眼的青铜蟾蜍摆件,蟾蜍的嘴巴微张,对着门口的方向。
“父亲死了。”姜黎抬起眼,迎上他那双冰冷的眸子,脸上依旧带着柔顺的笑,眼底却适时地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悲伤和一丝茫然无措。
“陛下垂怜,赐妾身安身之所,妾身感激不尽。”她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失去依靠、只能依附皇命、柔弱无害的孤女。
嬴昭的手指在蟾蜍背上顿了一下,那双寒潭般的眼睛在她脸上停留了几息,似乎在分辨她话语和表情的真伪。
“安身之所?”他嘴角扯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满是讥诮,“这鬼地方,只适合等死。”他不再看她,目光重新落回矮几上的竹简,仿佛她只是一个令人厌烦的物件,“栖梧院是你的,无事,莫来扰我。”
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气。
“是。”姜黎温顺地应下,再次福身,转身时,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那只青铜蟾蜍,又飞快地掠过房间几个不起眼的角落。
果然,在她刚才站立的方位,以及门口的位置,地面有几块石板的花纹略有不同,像是经常被踩踏或碾压的痕迹。
而那只蟾蜍她几乎可以肯定,那是一个极其精巧的监听机关,蟾蜍张开的嘴,就是传声孔。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甚至这个看似病弱颓废的公子本人,都透着令人窒息的诡异和危险。
她抱着自己简单的行囊,里面藏着她的工具和一些必要的药材,走向分配给她的偏房。
身后,那两道冰冷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一直黏在她的背上,直到她消失在转角。
偏房同样简陋,只有一床一几一柜,但姜黎毫不在意。
她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脸上那层温顺甜美的面具瞬间褪去,清澈的眸子里,只剩下冰冷的警惕和燃烧的斗志。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细缝,外面天色已完全暗沉,无星无月,只有府邸各处廊下悬挂的几盏昏黄气死风灯,在寒风中摇曳,投下幢幢鬼影。
整个公子府,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谜团,而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苍白男人,无疑是谜团的核心。
他真的是个废人吗?那过于平静的审视眼神,那冰冷刺骨的话语,那无处不在的窥探机关都在无声地否认。
“玄蛛”…父亲的死…荧惑守心的凶兆…。
姜黎的手指在袖中扣紧了冰冷的机关部件,很好。
既然已经踏入了这龙潭虎穴,那么,就从今夜开始,一层层剥开这看似死寂的府邸之下,隐藏的究竟是怎样的毒牙与秘密。
她吹熄了房中唯一的油灯,将自己彻底融入黑暗,如同最耐心的猎手。
窗外,更夫敲响了入夜的梆子,声音在这死寂的府邸中显得格外空洞悠长。
黑暗中,姜黎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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