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骊山脚下。
初冬的寒风凛冽，卷起漫天尘土。
巍峨的骊山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沉默矗立，山体被开凿出巨大的工程痕迹，如同大地的伤疤。山脚处，庞大的营地连绵不绝。
一边是戒备森严、旌旗林立的戍卒营寨，甲胄鲜明的士兵来回巡逻，气氛肃杀。
另一边则相对杂乱，搭建着许多奇特的丹炉和法坛，烟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和草药味，正是方士徐福的炼丹之所。
更远处，是连绵如蚁穴的刑徒工棚，隐约传来皮鞭的抽打和痛苦的哀嚎。
几辆华贵的马车在精锐护卫的簇拥下，停在了戍卒营寨与方士营地之间的一块空地上。
扶苏、嬴昭，乘坐特制的宽大马车，由侍卫抬下轮椅、姜黎依次下车。
寒风扑面，姜黎裹紧了厚实的披风，脸色依旧苍白，腿伤让她站立不稳，需要侍女搀扶。
她清澈的目光快速扫过周围，肃杀的戍卒营，诡异的方士营地，远处刑徒的悲鸣，以及身边轮椅上那个苍白俊美、眼神深邃如渊的男人。
嬴昭的目光并未落在姜黎身上，而是淡漠地扫视着这片混乱而压抑的土地。
他的出现，让原本就肃杀的气氛更加凝滞。
戍卒将领远远地躬身行礼，眼神敬畏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方士营地那边，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徐福也带着弟子匆匆迎了过来。
“臣徐福，拜见长公子、公子昭。”徐福的声音清越，带着一丝方外之人的超然，但姿态放得很低。
扶苏微微颔首，面色凝重：“徐仙师免礼，父皇心系仙丹，本公子特来查看进度，此地似乎不太平？”他意有所指地看向戍卒营方向。
徐福连忙道：“回长公子，此乃皇陵重地，灵气汇聚，些许凡俗喧嚣，难免惊扰炉火，章邯将军也是恪尽职守…”他话未说完，就被一阵凄厉的哭喊和皮鞭的破空声打断。
只见不远处，一队戍卒正押解着几个试图逃跑的刑徒，皮鞭如同毒蛇般抽打在那些骨瘦如柴的身体上。
“住手！”扶苏脸色一变，厉声喝道，他身边的侍卫立刻上前制止。
姜黎的心被狠狠揪紧，这就是嬴昭要掌控的帝国基石？用血泪和尸骨堆砌的“秩序”？
嬴昭端坐在轮椅上，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直到扶苏处置完毕，他才淡淡开口：“长兄仁厚。只是此等蝼蚁，杀之无益，徒费力气罢了。”
扶苏眉头紧锁，显然不认同，但也知与嬴昭争论无益，他转向徐福：“徐仙师，带路吧，看看丹炉。”
徐福连忙引路，一行人走向烟雾缭绕的方士营地。
姜黎在侍女搀扶下，故意落后几步，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罗盘，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地形、戍卒的布防、以及骊山脚下那些通往陵墓深处的隐秘入口和守卫岗哨。
她的目标，是戍卒营，是那个代号“山鬼”的联络点，但如何脱身？如何在嬴昭眼皮底下行动？
参观方士营地枯燥而诡异。
徐福滔滔不绝地讲解着各种“仙草”、“灵矿”和炼丹秘法，丹炉火焰熊熊，烟雾缭绕，带着一股令人眩晕的异香。
扶苏听得眉头紧锁，显然对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感兴趣，却又碍于父皇的命令不得不听。
嬴昭则显得异常“专注”。
他苍白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轮椅扶手，目光深邃地看着那跳跃的炉火，仿佛真能从中看出什么玄机。
他甚至开口询问了几个关于火候、地脉和“引灵”的问题，问题刁钻而专业，让徐福都有些措手不及，回答得更加小心翼翼。
姜黎心中冷笑，嬴昭哪里是信什么方术？他分明是在借机探查骊山陵的地脉环境，为他的“隐龙”计划做准备。
她强忍着不适和焦急，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营地边缘。
机会来了，营地一角，靠近戍卒营栅栏的地方，搭建着几个临时的茅厕，气味难闻。
姜黎脸上露出不适之色，轻轻拉了拉侍女的衣袖，低声道：“我…我有些不舒服…想去方便一下…”她刻意表现出羞怯和难堪。
侍女会意，连忙扶着她走向那排简陋的茅厕。
嬴昭的目光似乎被徐福的讲解吸引，并未看向这边。
扶苏更是全神贯注于思考如何劝谏父皇。
姜黎在侍女的搀扶下，走进最外侧的一个茅厕。
茅厕简陋肮脏，气味刺鼻。她迅速关上门，隔绝了侍女的视线。
时间紧迫。她毫不犹豫，从袖中取出那枚特制的骨哨，凑到嘴边，用力吹响。
没有声音。或者说，发出的是一种极其高频、远超常人听觉范围的尖锐震动，这是墨家特制的联络工具。
“呜——呜——呜——”三声短促、尖锐的无声震动，穿透茅厕的木板缝隙，传向不远处的戍卒营，正是联络“山鬼”的暗号——夜枭三声。
姜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
几息之后，死寂，只有寒风的呜咽和远处刑徒的哀鸣。
失败了？还是“山鬼”已不存在？巨大的失望和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笃！笃笃！”三下极其轻微、仿佛石子敲击木板的声响，从茅厕后方紧邻戍卒营栅栏的角落传来，两短一长。
是回应，姜黎心中狂喜。她强压激动，迅速从茅厕后方一个不起眼的缝隙中，塞出去一个用蜡封好的、极小的竹筒。
竹筒里，是她用炭笔写在薄绢上的关键信息——黑色玉玦的线索、嬴昭的目标骊山地宫、以及求取骊山陵内部构造图的请求。
竹筒被无声地抽走。
姜黎不敢停留，立刻整理好衣衫，做出刚方便完的样子，推开茅厕门，在侍女担忧的目光中，虚弱地走了回去。
整个过程不过几十息。
她回到人群时，嬴昭的目光恰好从丹炉火焰上移开，淡淡地扫过她，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光。
他什么也没说，继续听着徐福那令人昏昏欲睡的讲解。
入夜，骊山脚下的行辕。
寒风在帐外呼啸，如同鬼哭。
姜黎独自待在分配给她的营帐内，心绪难平。白日的行动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她成功传递了信息，但“山鬼”能否拿到内部构造图？能否信任？
更重要的是，嬴昭那最后扫过她的眼神，他察觉了吗？
就在这时，帐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
一个穿着戍卒号衣、满脸风霜、身形佝偻的老兵，端着热水盆走了进来，像是来送热水的杂役。
“夫人，热水来了。”老兵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口音。
他放下水盆，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状似无意地用粗糙的手指，在盆沿上轻轻敲击了三下——两短一长。
姜黎的心猛地一跳。
老兵浑浊的眼睛飞快地扫过姜黎，眼神交汇的瞬间，一丝难以言喻的悲痛和决绝闪过。
他迅速从油腻的袖口中滑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扁平的物件，塞进了热水盆下压着的厚布巾里。
“夫人慢用。”老兵低声说了一句，躬身退了出去，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
姜黎强压激动，等脚步声远去，立刻掀开布巾。
油布包裹里，是一张绘制在薄羊皮上的、极其详尽复杂的路线图，图上标注着骊山陵外围戍卒布防、巡逻路线、暗哨位置、甚至还有几条极其隐秘的、废弃的采石通道入口，图旁用炭笔写着一行小字：
“地宫非图可绘，守陵卫非人能敌，慎入。荧惑守心，帝星飘摇，大乱将至，速离咸阳。”
荧惑守心，帝星飘摇，又是这个预言，阴阳家师尊的临终秘卷，父亲血书的首句，竟在这张来自骊山脚下的秘图上再次出现。
姜黎握着这张滚烫的秘图，感觉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宿命感笼罩下来。
骊山陵，黑色玉玦，荧惑守心，这一切，仿佛被无形的丝线串联，指向一个即将爆发的巨大风暴中心。
而嬴昭，就是那个在风暴中心，试图掌控一切的人。
帐外，寒风更烈，吹得帐篷猎猎作响。
远处骊山巨大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如同一头蛰伏的、等待着吞噬一切的巨兽。
姜黎将秘图紧紧贴在胸口，冰冷的玉玦与之相触。
她看向嬴昭营帐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隐隐传来他与心腹低语的声音。
风暴，即将来临，而她，已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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