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反贪局局长办公室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也隔绝了侯亮平此刻阴鸷扭曲的内心。
他握着手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却刻意压得低沉，
带着一种“洞悉真相”的凝重和遭遇“巨大阻力”的沉重感：
“小艾，汉东的局面……比我们预想的，要复杂得多，也要艰难得多。”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我现在才真正看清楚，之前我们看到的那些……什么规矩森严、
什么背景深厚……恐怕都是他们精心布置的迷雾弹！是为了掩盖更深层、更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
沙瑞金、高育良……他们所有人都站在方学明那边，铁板一块！
我这边刚查到丁义珍赃款的线索，那边方学明就‘恰好’病危了？
你不觉得太巧了吗？这分明是苦肉计！是金蝉脱壳！想用这种方式转移视线，逼我们收手！”
电话那头的钟小艾沉默了。侯亮平描绘的“阴谋论”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
方学明病危的消息她也有所耳闻，那惊动高层、调动国手的阵势，绝不像演戏。她迟疑地问：
“亮平……那……你打算怎么办？爸那边……还在国外访问，行程保密，暂时联系不上。
而且，这事……牵扯太大了，爸他……”
“联系不上爸？”侯亮平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随即被更强烈的“使命感”取代，
“没关系！小艾，不用事事都靠爸！
我侯亮平既然坐在汉东反贪局长这个位置上，手里握着人民赋予的权力，我就必须行使它！这是责任！是担当！是对党和人民的交代！
这个时候退缩？那才是最大的失职！
才是对那些躲在暗处、吸食民脂民膏的蛀虫最大的放纵！”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们以为装病、搞苦肉计就能吓退我？做梦！
我侯亮平不是吓大的！越是阻力大，越说明我们挖到了核心！
越说明方学明和他背后的人慌了！这个时候，我们更要顶住压力，一查到底！
把汉东这片天，彻底捅亮！”
钟小艾听着丈夫那近乎偏执的宣言，心中那丝不安愈发强烈：
“亮平……我总觉得……这样硬碰硬，是不是太冒险了？
方学明那边的情况好像真的很严重……要不……我们……”
“小艾！”侯亮平粗暴地打断她，声音因激动而尖利，
“你怎么也动摇了？！连你都不信我了吗？我告诉你！
现在放弃，就是认输！就是灰溜溜地夹着尾巴滚出汉东！那才是对他们最大的放纵！才是对钟家最大的羞辱！我侯亮平，丢不起这个人！钟家，更丢不起这个人！
这事，没完！”
电话那头，钟小艾听着丈夫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宣告，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她了解侯亮平的固执，此刻再多的劝说，恐怕都是徒劳。只能寄希望于父亲回国后，能力挽狂澜。
三天后。省人民医院顶级ICU病房。
浓重的消毒水味中，生命监护仪发出平稳而规律的滴答声。
方学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视野从模糊到清晰，映入眼帘的，是洁白的天花板和柔和的灯光。
随即，他看到了围在床边那一张张熟悉又或陌生的、写满关切和紧张的脸。
沙瑞金、高育良、李达康……几位汉东的巨头都在。还有几位他依稀记得的、曾在预备干部学院担任过中层干部、如今已调往外地重要岗位的学生，
也风尘仆仆地赶来了。更远处，小苏如同沉默的守护神，紧贴着墙壁站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难以言喻的悲痛。
“老师！您醒了！”沙瑞金第一个发现，声音带着巨大的惊喜和哽咽，连忙俯下身。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其他人也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表达着关切。
方学明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那目光疲惫、虚弱，却依旧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小苏立刻用棉签蘸了温水，小心翼翼地湿润他的嘴唇。
缓了好一会儿，方学明才发出极其微弱、沙哑的声音：“……给大家……添麻烦了……”
声音虽轻，却充满了真挚的歉意。
他看到了众人眼中的血丝，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忧虑，更隐隐猜到了自己这次倒下，在汉东乃至更高层面掀起了怎样的波澜。一股巨大的疲惫和看透世事的淡然涌上心头。
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里，静静放着一份染着点点暗褐色血迹的、尚未装订成册的《现代干部素养基础》书稿。那刺目的血迹，像是对他生命倒计时的残酷宣告。
够了。
真的够了。
他费力地抬起枯瘦的手，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在沙瑞金的手背上拍了两下。那眼神，平静而深邃，仿佛在说：该做的，我已经做完了。剩下的路，该你们自己走了。
沙瑞金瞬间读懂了老师眼神中的含义，巨大的悲痛和敬重涌上心头，
他紧紧握住老师冰凉的手，用力点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一番情深意切、却又小心翼翼避免刺激的慰问后，众人明白老师需要绝对的静养。
在沙瑞金的示意下，大家带着沉重的心情，无声地退出了病房。
厚重的病房门轻轻合上，只留下小苏和两名最顶尖的特护。
然而，病房外的走廊，却远非平静。原本就戒备森严的ICU区域，此刻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身着便装但眼神锐利的警卫人员，
如同钉子般牢牢钉在每一个关键位置，无形的压力弥漫在空气中。
病房门口，更是肃立着两名面无表情、眼神如鹰隼般的中央警卫局军官，如同两尊守护神祇的门神。
在沙瑞金的亲自引领下，两位身份特殊、刚刚从外地紧急赶来的“学生”——
其中一位是某经济大省的省委书记赵山河，
另一位则是某关键领域的正部级领导孙立军——以及小苏，
一同来到了省委大楼一间极其隐秘、安保级别最高的会议室。
厚重的隔音门关闭，会议室里只剩下四人。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沙瑞金看向小苏，声音低沉：“苏哲同志，把老师回到汉东后发生的一切，尤其是近期……
侯亮平同志的所作所为，以及老师发病前后的详细情况，向赵书记、孙部长汇报一下。要客观，要全面。”
小苏挺直脊背，如同接受最庄严的任务。他深吸一口气，抛开所有个人情绪，用最简洁、最清晰的语言，
将方学明回到汉东后专注于教材写作，遭遇侯亮平两次持空白手续强行调查、威胁、污蔑，
直至在巨大工作压力和刺激下呕血昏迷的全过程，原原本本、条理分明地复述了一遍。
他没有添油加醋，但每一个关键节点、每一次冲突细节、侯亮平那偏执疯狂的言行，都如同冰冷的刀锋，刻在听者的心上。
当小苏说到侯亮平在静心园病危抢救时带人堵门，在沙瑞金勒令离开时仍叫嚣“代表国法”明天再来。
赵山河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眉头终于深深蹙起，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孙立军则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小苏的汇报结束，会议室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良久，赵山河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炬，
扫过沙瑞金和小苏，最终落在孙立军脸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洞悉世事的沉重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缓缓开口：
“我听说过汉东之乱，丁义珍外逃，各种山头盘踞……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砸在人心上，“我真没想到，能乱到这种地步！”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沙瑞金，那眼神变得锐利而深不可测，仿佛要穿透表象，直指核心。他微微前倾身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拷问的探究：
“瑞金同志，我能不能这么理解……”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接下来的话更具冲击力：
“在汉东，一个反贪局长侯亮平……他的权力，或者说他行使权力的‘任性’程度……似乎要大得过你这个省委书记？”
“他侯亮平，似乎……可以无视省委，无视省检，无视党纪国法，想查谁就查谁？
想怎么查就怎么查？甚至……可以肆无忌惮地冲击国家重要机构，威胁功勋元老？
而你沙瑞金……似乎……拿他毫无办法？”
这诛心一问，如同惊雷，在密闭的会议室里轰然炸响！
沙瑞金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赵山河的问题，直指他作为省委书记掌控局面的核心能力，也彻底撕开了汉东权力场最不堪、最失控的一面！
孙立军的眼神也变得无比凝重，看向沙瑞金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审视。
汉东的天，在赵山河这句沉重的质问中，彻底被撕开了遮羞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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