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反贪局的灯火如同不眠的兽眼,在深沉的夜色中格外刺目。
侯亮平像一头尝到了血腥味的饿狼,在数据挖掘的泥沼中愈发亢奋。林华华带来的关于丁义珍赃款流入疗养院的消息,仅仅是个开始。
随着技术团队在侯亮平近乎逼迫的指令下,对京州商业银行冻结账户数据的深度挖掘,更多“触目惊心”的关联被“发现”。
“侯局!您看这条!”
一名技术员指着屏幕上复杂的资金流向图,声音带着发现新大陆的激动,
“预备干部学院汉东分院去年采购的一批进口‘高端多媒体教学设备’和‘特供教材’,合同金额总计一千二百万!
供应商是一家注册地在开曼群岛的离岸公司!而这家公司,在丁义珍外逃前三个月,有过一笔同样金额的异常资金汇入,来源不明!
更关键的是,我们对比了市面上同类设备的价格,这批货的采购价,至少虚高了百分之四十!”
“还有静心园!”另一名侦查员补充道,
“他们去年更新了一批进口的‘顶级康复理疗仪器’和‘高端营养品’,价格同样高得离谱!
供应商又是另一家空壳公司,资金链条最终……也隐约指向丁义珍曾经控制的利益网络!”
一条条“证据”被罗列出来,指向同一个方向:
丁义珍通过复杂的洗钱手段,将巨额非法所得,以“采购”或“服务费”的名义,输送给了预备干部学院汉东分院和静心园疗养院!
而享受着疗养院顶级服务的方学明,以及掌管着学院的张院长,似乎都成了这些“黑金”的受益者!
侯亮平看着屏幕上那些被标记成刺眼红色的转账记录和虚高的采购合同,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扭曲的狂喜直冲天灵盖!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方学明那副道貌岸然的面具被彻底撕碎、张院长惊慌失措的模样!
就在这时,他的办公桌上那部红色专线电话急促地响起。是季昌明。
侯亮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亢奋,接通电话,声音带着刻意的沉重和“发现重大案情”的严肃:“季检。”
“侯亮平!”季昌明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深深的疲惫,
“你闹够了没有?!谁让你擅自冻结银行账户抓行长的?!
谁让你把反贪局变成你私设公堂的地方?!
李达康书记的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省委沙书记那边也过问了!
你眼里还有没有组织纪律?!立刻!马上!停止一切非法调查!放人!解冻!回来向我做深刻检讨!”
面对季昌明的滔天怒火和严厉命令,侯亮平非但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心中冷笑。
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季检!”侯亮平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痛心疾首”和“证据确凿”的坚定,
“请您冷静!听我汇报!我们不是胡闹!我们掌握了重大、确凿的证据!
足以震动汉东,甚至震动更高层的证据!”
他不给季昌明再次打断的机会,语速飞快地将刚刚“挖掘”出的关于丁义珍赃款流入干部学院和疗养院、涉及金额巨大、存在明显利益输送的情况,一股脑地汇报了出来!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每一个“证据点”都指向方学明和张院长!
“……季检!铁证如山啊!”侯亮平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丁义珍的脏钱,滋养着干部学院和疗养院!滋养着某些身居高位、道貌岸然的人!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经济问题,这是严重的政治腐败!是对党和国家干部培养体系的亵渎!
我们反贪局,责无旁贷!必须深挖到底!彻查方学明资金来源的合法性!
彻查干部学院内部可能的腐败窝案!否则,我们就是渎职!就是犯罪!
我请求省检党组,立刻批准我们对此案进行正式立案,深入调查!”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季昌明显然被侯亮平抛出的这颗“重磅炸弹”炸懵了。
丁义珍?赃款?干部学院?方学明?
这些关键词组合在一起,足以掀起一场席卷汉东乃至更高层面的滔天巨浪!
侯亮平虽然行事疯狂,但他抛出的这些“证据链”,至少在表面上,形成了逻辑闭环,极具冲击力和“合理性”。
长久的沉默后,季昌明的声音再次传来,没有了之前的暴怒,却带着一种深深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力感:
“……侯亮平,你汇报的情况……我知道了。
事关重大,证据……需要严格核实。
在省检党组没有做出正式决定前,你……保持现状,控制知情范围,等待下一步指示。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再有任何过激行动!明白吗?”
“是!季检!保证完成任务!”侯亮平响亮地应道,嘴角却勾起一丝胜利的微笑。他知道,他成功地将季昌明逼到了墙角!省检党组,现在骑虎难下了!
立案调查,几乎已成定局!
挂断电话,侯亮平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看到了方学明在自己面前彻底倒下的那一刻!
与此同时,静心园松涛苑。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书房里,只亮着一盏温暖的台灯。
方学明伏在宽大的老榆木书桌前,枯瘦的手指紧握着那支普通的黑色钢笔,笔尖在稿纸上快速而沉稳地滑动,发出细密而坚定的沙沙声。
桌角,放着一摞沙瑞金上次来访时留下的、关于实践中遇到的干部监督机制难题的笔记。
有了这些来自一线、带着泥土气息的真实案例和问题,他这部《现代干部素养基础》中关于“权力监督与制度笼子”的核心章节,思路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顺畅。
困扰他许久的几个关键节点,在今晚豁然开朗。笔下的文字如同有了生命,流淌着对制度建设的深刻洞见和对国家未来的殷切期望。
他写得很投入,苍白的脸上甚至因为思维的活跃而浮现出一丝异样的潮红。
他完全沉浸在构建理想制度蓝图的思维世界里,外界侯亮平掀起的滔天巨浪,仿佛与他隔绝。
然而,身体的警报却无法忽视。
半年前在燕京那次毫无征兆的、咳出大口鲜血的经历,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顶级医疗团队的诊断清晰而冷酷:
过度劳累引发的严重脏器功能衰退,伴随不可逆的器质性病变。静养,是唯一的医嘱。
这也是他最终选择离开权力中心,回到汉东静心园的唯一原因——他要在生命之火彻底熄灭前,完成这部凝聚毕生心血、关乎未来的著作。
小苏如同沉默的磐石,守在书房门外。他锐利的目光穿透门缝,时刻关注着里面那个伏案的身影。
方学明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越来越急促却被他刻意压抑的呼吸,以及微微颤抖的握笔的手,都像尖针一样刺在小苏心上。他数次轻轻敲门,低声提醒:
“老师,很晚了,该休息了。”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和担忧。
每一次,方学明都只是微微抬起头,露出一个带着歉意和疲惫、却又无比坚定的笑容,轻轻摆摆手,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近乎祈求的意味:
“快了……就快写完了……让我把这段思路理顺……”
那眼神,让小苏准备好的所有强硬劝诫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太了解这位老人了。他的生命,早已与这部未竟的著作融为一体。强行打断,比病痛本身更让他痛苦。
时间悄然流逝,指针无情地滑向深夜十点。
窗外的竹影在夜风中婆娑,发出沙沙的低语,仿佛也在为这孤灯下的燃烧而叹息。
小苏的心,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越来越沉。
书房里,那持续不断的沙沙书写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小苏!
他再也顾不得任何“不得打扰”的禁令,猛地推开书房的门!
眼前的一幕,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他钢铁般的意志!
方学明没有“睡着”。他整个人无力地向前倾伏在摊开的稿纸上,头侧枕着手臂,一动不动。
那支陪伴他多年的黑色钢笔,从松开的指间滑落,在稿纸上滚出一道长长的、刺目的墨痕。
而更让小苏心脏骤停的是——
在老人苍白如纸的嘴角,一缕暗红的鲜血正缓缓渗出,蜿蜒而下,滴落在摊开的、墨迹未干的《现代干部素养基础》书稿上。
那殷红的血,如同最悲壮的印泥,浸染了刚刚写就的、关于“权力监督与敬畏”的篇章。
稿纸的空白处,也溅落着点点刺目的血斑,像冬日雪地里凋零的红梅。
“老师——!!!”
小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完全不像他平日冷静声线的悲鸣,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他颤抖着手指,探向方学明的颈动脉,感受到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搏动。
“来人!快来人!叫医生!快——!!!”
静心园深夜的宁静被彻底打破!刺耳的警报声划破夜空!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松涛苑。
在混乱的抢救现场边缘,小苏像一尊瞬间失去灵魂的石雕。
他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看着医护人员围着老师那毫无生气的身体紧急施救,看着那染血的教材被慌乱中碰落在地……
这个经历过无数生死考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中央警卫局军官,第一次,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刚毅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他踉跄着退到角落,背对着混乱的抢救现场,用颤抖到几乎无法控制的手指,拿出那部加密卫星电话。
没有犹豫,没有请示,只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悲恸和必须传递的决绝!
他流着泪,拨出了第一个号码……
接着,是第二个……
再然后,是第三个……
每一个拨号的动作,都沉重得如同举起千钧巨石。
每一个接通前的等待音,都像在切割他的心脏。他对着话筒,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泣血般的命令和宣告:
“老师……出事了……”
“立刻!最高级别预案!”
“不惜一切代价……封锁消息……调动最好的医疗资源……”
“汉东……要变天了……”
三个电话,如同三道撕裂夜空的闪电,带着小苏的悲鸣和一个令人窒息的消息,射向了汉东、燕京乃至更高、更远的地方。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