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厚重的黑漆雕花大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门外残留的硝烟味、引擎的嘶吼和那些或惊惧或探究的目光彻底隔绝。
竹林幽径深处,只余下风吹叶片的沙沙细响,如同轻柔的叹息。
方学明拄着手杖,步履沉稳,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
只有小苏紧绷如弓的脊背和依旧锐利扫视四周的眼神,证明着余波未平。
回到松涛苑的书房,阳光透过竹影,在宽大的老榆木书桌上投下斑驳的光点。桌面上,
摊开的稿纸、密密麻麻的笔记、堆积如山的参考书籍,依旧保持着离开时的模样。
那本写到一半的《现代干部素养基础》教材静静躺在中央,
墨迹在“干部监督机制改革初探”的标题下方晕开一小团未干的深蓝。
方学明脱下外套挂好,洗净手,坐回那张磨得发亮的藤椅里。
他拿起那支普通的黑色钢笔,笔尖悬停在稿纸上空,凝神片刻。
方才侯亮平那扭曲的面孔、声嘶力竭的咆哮、顶在太阳穴的冰冷枪口…所有纷扰的画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微澜,
旋即沉入他静水流深的眼底。
他枯瘦的手指稳稳落下,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沉稳而坚定的沙沙声。
一行行清晰有力的字迹在稿纸上延伸,将那些关于权力监督、制度笼子的深邃思考,一点点凝结成照亮前路的星火。
相对外界的惊涛骇浪,这才是他回归汉东的锚点,是他燃烧一生心血铸就的航标。
与此同时,静心园外那场“反贪局长被警卫用枪指头”的风暴,
正以惊人的速度席卷整个汉东政坛。
消息像长了翅膀,夹杂着各种添油加醋的细节,在私密的饭局、严肃的会议室、甚至深夜的电话线里疯狂流传。
省检察院大楼,检察长办公室。
厚重的窗帘紧闭,隔绝了午后刺目的阳光。
季昌明背对着门口,站在阴影里,背影僵硬。
办公桌上,那份由他亲笔签名的、调查事项一片空白的“协助函”复印件,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无地自容。
旁边,放着一份刚刚由机要秘书送来的、盖着省委和教育部联合印章的《关于侯亮平同志在静心园事件中严重违纪问题的处理意见》。
门被猛地推开,侯亮平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和强装的镇定闯了进来,头发有些凌乱,眼底布满血丝。
“季检,您找我?”他努力让声音显得平静。
季昌明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铁青。
他拿起桌上那份处理意见,看也没看,手臂猛地一挥!
“啪!”
文件被狠狠摔在侯亮平面前的红木桌面上!巨大的力量震得旁边季昌明心爱的紫砂壶都跳了一下,壶盖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你自己看!”季昌明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压抑着滔天的怒火,“
严重警告处分!停职反省!向方学明同志书面道歉!
深刻检讨!在省委常委会上做说明!”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
侯亮平抓起文件,目光急速扫过那些冰冷的字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为什么?!就为了那个方学明?一个疗养院的老头?他算什么……”
“他算什么?!”季昌明猛地打断他,一步跨到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怒视着侯亮平,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你到现在还搞不清楚状况?!是谁让你去插手预备干部学院的招生?!是谁给你的胆子伪造手续带人强闯国家级疗养院?
你知道你捅了多大的篓子吗?!
你知道干部学院是什么地方吗?!
你知道从那里走出去的都是什么人吗?!你知不知道教育部党组一把手的电话直接打到了沙书记那里!措辞严厉!措辞严厉啊侯亮平!”
季昌明痛心疾首地拍着桌子:“一个小小的汉东分院?它背后的水有多深你根本想象不到!它的根是直通燕京最高处的!你倒好,拿把破锄头就敢去挖!还挖得理直气壮!你挖出什么了?
挖出一身腥臊!挖出个停职处分!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让省检察院的声誉往哪放?!”
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指着门口,“滚!给我滚出去反省!没有我的通知,不准踏进局里一步!”
侯亮平被骂得狗血淋头,攥着那份处分决定,指节捏得发白,脸上青红交错。他咬着牙,一言不发,猛地转身冲出办公室,重重摔上了门!
回到自己空荡冰冷的办公室,侯亮平像一头困兽般焦躁地踱步。
他不信!一个小小的分院,能直达天听?
一定是那个老东西背后使了阴招!他抓起手机,拨通了钟小艾的电话。
“小艾!出事了!”
侯亮平的声音带着委屈和愤怒,快速将事情经过和处分说了一遍,“……那个方学明,绝对有问题!
他肯定是用什么陈年旧功要挟了上面!
还有他那个警卫,嚣张得无法无天!你帮我打听打听,这老东西到底什么来路?他凭什么……”
电话那头的钟小艾沉默了几秒,背景音里似乎有翻动文件的声音。她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和疲惫:
“亮平,我托人问了。反馈回来的消息很模糊,只说方学明早年确实在教育系统立过大功,享受特殊待遇。
至于警卫……应该是基于他的特殊贡献配备的保障措施。
你别急,现在风口浪尖上,硬碰硬不明智。等过阵子,那个警卫任务结束调走了,再想办法疏通也不迟。子琳的事,实在不行,我直接跟爸说……”
“不行!”侯亮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断然拒绝,声音因激动而尖利,
“我侯亮平答应的事,就一定要办成!用不着麻烦爸!
一个小小的干部学院,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强烈的自尊心和在妻子面前维持权威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小艾,你路子广,再帮我深挖一下,这个方学明,到底什么来历?他背后还有什么人?我一定要弄清楚!”
听着侯亮平近乎偏执的坚持,钟小艾在电话那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好吧,我再问问看。你自己在汉东,务必冷静,别再冲动了。”她匆匆挂了电话。
“持枪警卫?”
省委大楼,政法委书记办公室。
高育良放下手中的茶杯,金丝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捕捉着祁同伟汇报中的关键信息。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紫砂壶身,语调带着深沉的探究:“你亲眼确认了?中央警卫局?在职?”
祁同伟站在办公桌前,腰杆挺直,神情凝重:“千真万确,高书记。证件、持枪许可、任务编号,完全合规。
赵东来当时就在现场,反复核验过。
那气场,那做派,绝不是地方上的保卫人员能有的。”他回想起小苏拔枪时那股玉石俱焚的决绝和冰冷,心有余悸。
高育良靠向宽大的真皮椅背,目光投向窗外鳞次栉比的楼宇,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一个退休返聘的老教师……享受部级待遇或许还能用特殊贡献解释。但配备在职的中央警卫,贴身持枪护卫……”
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下去,像是在问祁同伟,又像是在问自己,“这需要什么样的级别?什么样的背景?或者说……他守护的,到底是什么?”
祁同伟肃立无言,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送风声。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
与此同时,市委书记办公室。
李达康刚刚结束一个关于开发区用地的紧急会议,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
秘书悄声进来,低声汇报了静心园事件的简要情况,重点提到了“持枪警卫”和“教育部、公安厅双重压力迫使侯亮平撤走”。
李达康正端着杯子喝水,闻言动作猛地一顿。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烫在手背上,他却浑然未觉。
他缓缓放下杯子,眉头紧锁,目光变得极其锐利:“中央警卫局?贴身护卫?”
他沉吟片刻,手指在桌面上急促地敲击了几下,果断对秘书吩咐:“立刻!把方学明同志公开的档案,还有他在汉东这段时间的所有公开行程记录,全部整理出来给我!要快!”
直觉告诉他,这个突然出现在汉东棋盘上的“老教师”,其份量远超想象。
而在省委书记沙瑞金那间宽大而陈设相对朴素的办公室里,气氛却截然不同。沙瑞金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的并非方学明那薄如蝉翼的表面档案,而是一张微微泛黄的老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沙瑞金,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站在一群同样年轻的学员中间,背景是燕京预备干部学院初创时期简陋的青砖校舍。
照片的中央,站着一位身着同样朴素中山装、面容清癯却目光炯炯有神的青年教师——正是方学明。
沙瑞金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缓缓拂过照片上恩师年轻的脸庞,指尖停留在照片角落那片模糊的、印着“XX级理论研修班毕业留念”字样的背景墙上。他深深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眼神复杂,饱含着敬重、
忧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他知道的,远比档案上记载的多得多。
他更清楚,恩师选择在此时回到汉东,绝非养老那么简单。侯亮平这场闹剧,恐怕只是搅动了深水的一角。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静心园松涛苑书房的灯光,却比任何星辰都亮得持久。方学明伏案的身影被清晰地拓在窗棂上,像一座沉默而坚韧的山峰。钢笔在稿纸上行走的沙沙声,
如同春蚕食叶,细密而执着。
桌角那杯早已凉透的清茶,倒映着窗外摇曳的竹影,也倒映着稿纸上渐渐成型的、关于权力监督与制度建设的深邃思考。
窗内,是呕心沥血的孤灯著述;
窗外,整个汉东的官场,却因那竹影下的一声枪栓响动和一位老人深不可测的身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暗流涌动与重重猜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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