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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和浩特的冬天,风是带着砂砾的鞭子,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生疼。萝卜拖着晚班后灌了铅的双腿,缩在邓小林那床带着油烟和汗味、却无比厚实的旧铺盖里,像一只冬眠未遂的虫。宿舍暖气半死不活,水管在寂静的深夜偶尔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然而,这片嘈杂、油腻、带着烟火气的“蓝顶棚”,却成了他流浪地图上一个意外温暖的坐标。

后厨的战场永远硝烟弥漫。油锅的嘶吼、铁勺的碰撞、领班琪琪格穿透力十足的指令:“罗小波!七号台‘菲力五分熟’,配黑椒汁!动作快!”

“来了!”萝卜从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中拔出手,在围裙上胡乱一抹,端起那盘滋滋作响、香气四溢的牛排。脚步有些虚浮,连续的高强度工作榨干了他的精力。就在他快步走向传菜口的瞬间,脚下不知被谁遗落的半截胡萝卜一滑——

时间凝固了。萝卜眼睁睁看着那盘承载着客人期待、价值不菲的牛排,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然后带着一声沉闷而华丽的“哐当——啪叽!”,连盘带肉,结结实实地拍在了光洁如镜的仿大理石地砖上。深褐色的酱汁如同抽象派大师的狂野泼墨,瞬间炸开,星星点点地溅射开来,精准地落在他的裤腿、鞋面,以及…邻桌一位女士那件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米白色羊绒大衣下摆上。

死寂。后厨的喧嚣、前厅的轻音乐、客人的谈笑,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目光——惊愕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愠怒的——都聚焦在那个面如死灰、僵在原地、浑身散发着黑椒汁狼狈气息的瘦小身影上。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倏地褪去,留下彻骨的冰冷和巨大的恐慌。萝卜感觉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嘴唇在无声地翕动:“对…对不起…我赔…”

就在他几乎要跪下去徒劳地擦拭那昂贵的污渍时,一股淡淡的、清冽如雪松的香水味靠近。是老板娘林薇。她今天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高领羊绒衫,衬得她温婉的鹅蛋脸愈发沉静。她没有看萝卜,也没有立刻对那位脸色铁青的女士道歉。她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危机处理专家,动作迅捷而轻柔地蹲下身,用一叠厚厚、吸水性极强的干净口布,精准覆盖住羊绒大衣下摆上那滩最大的、正在渗透的酱汁。

“万分抱歉,女士,这是我们工作的重大失误,给您造成了困扰。”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穿透了尴尬的寂静,“您的这件大衣,我们会立刻联系本地最好的专业干洗机构,确保恢复如初,所有费用由我们承担。同时,您和您朋友的这餐,请务必让我们免单,作为我们最诚挚的歉意。您看这样处理可以接受吗?”她的目光真诚而恳切,没有丝毫推诿或慌乱。

那位女士紧绷的脸色,在林薇专业、诚恳且迅速的处理态度下,明显缓和了。她看了看自己被覆盖好的大衣下摆,又看了看眼前这位气质温婉、态度坚定的老板娘,最终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小姑娘也不是故意的,下次注意点吧。”

林薇这才站起身,转向萝卜。她的眼神平静得像深潭水,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甚至…萝卜在那深潭的底部,捕捉到一丝极淡的、类似怜悯的微光?她递给他一块温热的、散发着柠檬清香的湿毛巾:“先去后面把自己清理干净。地上的东西让保洁处理。”她的声音依旧很轻,但不容置疑。

萝卜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接过毛巾,冰凉的指尖触到温热,激起一阵战栗。巨大的羞耻感几乎将他淹没。“老板娘…我…扣我工资吧,多少钱我都赔…”声音细若蚊蚋。

林薇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围巾上。“先去清理干净,别着凉。以后传菜,”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萝卜沾满酱汁、微微发抖的手上,“稳当比快更重要。记住,你手里端的,不只是食物,是客人的期待,也是你自己的责任。”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那桌客人,脸上重新挂起得体的微笑,亲自为他们重新点单,并额外赠送了一份精致的熔岩巧克力蛋糕。

萝卜几乎是逃进了后厨狭窄的洗手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脸上、手上黏腻的酱汁,也冲刷着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屈辱、后怕、劫后余生的虚脱,还有一丝…被那雪松香气包裹过的奇异暖流,混杂在一起,堵得他胸口发闷。他撑着洗手台,看着镜子里那个头发黏腻、脸色惨白、眼神惊恐的狼狈身影。

“你手里端的,不只是食物,是客人的期待,也是你自己的责任。”

林薇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不是指责的重锤,而是带着重量的启示。在老家修车,他只需要对机器负责;在保险公司打电话,他只需要对冰冷的名单负责;甚至在沙漠草原,他只需要对自己那点可怜的幻想负责。而在这里,在这盘摔碎的牛排面前,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笨拙,会直接地、具象地伤害到他人,需要另一个更强大的人来承担后果。林薇替他承担了。用一种他从未见识过的、温柔而坚定的方式。这比任何怒吼都更让他无地自容,也更让他…心生一丝奇异的向往。原来,权威和力量,可以不靠咆哮来彰显。

“嘿!新兵蛋子!”一个粗嘎的嗓音在门口响起,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墩子师傅邓小林叼着一根没点的烟(后厨禁烟是他的心病),抱着胳膊倚着门框,一脸戏谑地看着他,“摔个盘子算个逑!瞅你那怂样!老子当年学厨,一锅滚油直接扣脚面上,那才叫一个外焦里嫩,香飘十里!”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老板娘骂你了?没有吧?我跟你说,林姐这人,面儿上看着软和,骨头里硬着呢,最护犊子!甭瞎琢磨了,赶紧拾掇干净,外面还有山一样的盘子等着你征服呢!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别想偷懒啊!”他故意用夸张的语调说着,重重拍了拍萝卜的肩膀。

邓小林粗糙的关怀像一股强劲的穿堂风,瞬间吹散了洗手间里凝滞的阴霾和自怨自艾。萝卜看着镜子里自己狼狈但眼神不再完全涣散的样子,用力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

如果说林薇是蓝顶棚温润沉静的月光,那么张翔就是一团噼啪作响、带着浓烈烟火气的篝火。这个土生土长的呼市后生,有着草原汉子特有的墩实体格和一根筋的仗义。萝卜笨手笨脚被领班琪琪格训得抬不起头时,他会故意在旁边把锅碗瓢盆敲得震天响,扯着嗓子吼:“琪姐!我这灶上要糊了!快来看看啊祖宗!”成功转移火力;萝卜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对着小山般的待洗餐具两眼发黑时,他会一把抢过萝卜手里的沉重垃圾袋,像拎小鸡崽似的甩到肩上:“边儿去!瞅你那小身板,还没二两肉,风大点都能把你当风筝放喽!这活儿,得翔哥来!”

下班后的深夜KTV,是张翔雷打不动的精神圣地。他总是第一个跳起来,胳膊一挥,嗓门盖过所有人的疲惫:“走啊兄弟们!老地方,嚎他娘的去!憋一天了,嗓子眼儿痒得能爬出鸟来!”不由分说,胳膊就熟稔地搭上萝卜的肩膀,半拖半拽地把这个“南方来的小土豆”拉进寒夜里。

第一次被拖去,萝卜像个误入狼群的羊,拘谨地缩在沙发最角落,努力降低存在感。震耳欲聋的音乐和闪烁的霓虹让他头晕目眩。张翔直接把一个话筒怼到他鼻子底下:“嘿!装啥深沉!点歌!会唱啥?来首拿手的!”

萝卜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我真不行,五音不全,跑调能跑到姥姥家…”

“跑调怕个球!”张翔自己已经点了一首声嘶力竭的草原摇滚,吼得脸红脖子粗,调子早就跑到了西伯利亚荒原,“开心!懂不懂?开心最重要!吼出来!把一天的晦气都他妈吼出去!”他吼完,咕咚灌下去半瓶啤酒,抹了把嘴上的泡沫,凑到萝卜耳边,声音在嘈杂的音乐中依然清晰:“看见没?琪琪格!平时凶得跟头护崽的母豹子似的,一听这歌,”他指了指角落里那个低头猛灌啤酒、肩膀微微耸动的身影,“准哭!跟开关似的,一按就出水!听说她老爹以前是草原上最好的歌手,就这首歌唱得最地道…人走了好几年了。唉,也是个可怜人儿…”

萝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琪琪格正端起酒杯,狠狠灌了一大口,透明的液体顺着下巴滑落,分不清是酒还是泪。那卸下盔甲、脆弱不堪的样子,与她白天的雷厉风行、甚至训斥他时的凶狠判若两人。萝卜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他默默拿起桌上的一瓶啤酒,用瓶底磕了磕张翔手里的瓶子,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带着苦涩滑入喉咙,却奇异地浇熄了心口那点闷堵。原来,那些看起来坚硬无比的外壳下,都藏着不敢轻易示人的伤口。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首不敢轻易点起的、会撕裂旧伤的歌。

身体的疲惫和旧伤,在持续的高强度工作和呼市的严寒夹击下,终于发作了。那天在冷库搬一箱冻得跟铁块似的牛排时,左肩车祸和修车落下的旧伤猛地一阵钻心刺痛,箱子脱手,沉重的边角狠狠砸在了他的右脚背上。剧痛让他瞬间眼前发黑,冷汗“唰”地冒了出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他死死咬住下唇,没让自己叫出声,扶着冷库门框,等那阵眩晕和剧痛过去,才一瘸一拐地把箱子拖到地方。

他以为掩饰得很好。第二天中午休息时,他正龇牙咧嘴地偷偷揉着肿起来的脚背,肩膀也火辣辣地疼。张翔像座铁塔一样挪到他旁边,一屁股坐下,震得凳子吱呀作响。他没看萝卜,眼睛盯着前方油腻的墙壁,随手把一个小塑料袋“啪”地拍在萝卜面前的桌子上。

“喏!”声音还是那么粗声粗气。

萝卜低头一看,袋子里是两贴黑乎乎、散发着浓烈刺鼻中药味的膏药,包装简陋得像是三无产品。

“这…?”萝卜不解。

“祖传秘方!专治跌打损伤!”张翔依旧没看他,自顾自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抖出一根烟叼上(依旧没点),“晚上睡觉前,肩膀和脚丫子,各糊上一贴!别他妈跟个娘们似的硬扛!伤筋动骨一百天,落下病根有你哭的时候!”他这才转过头,瞪了萝卜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戏谑,只有不容置疑的关切,“听见没?别让翔哥废话第二遍!”

看着那两贴丑丑的、散发着怪味的膏药,萝卜的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发热。他慌忙低下头,假装研究膏药包装上模糊不清的字迹。这份粗糙的、带着烟味和汗味的关怀,没有任何修饰,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了他漂泊无依的心上,比任何华丽的安慰都更真实、更有力。原来,被看见脆弱,也可以不是一件难堪的事。

某个寒风刺骨的深夜,两人下班后没去KTV发泄,缩在街角一家烟雾缭绕、热气腾腾的羊杂汤小店里。破旧的白炽灯投下昏黄的光,锅里翻滚着奶白色的浓汤,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张翔吸溜着碗里粗壮的粉丝,呼出一大口白气,问:“萝卜,你小子,从南边那花花世界,跑咱这鸟不拉屎的冰窟窿来,图啥?找罪受?还是被哪个姑娘伤了心,跑出来疗伤?”

萝卜用勺子搅动着碗里浓稠的羊杂汤,热气熏得眼睛有些发涩。他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不知道。就想…到处看看。看看不一样的地方,不一样的人。”

“看啥?看草原?”张翔嗤笑一声,端起劣质白酒抿了一口,“草都他妈冻成冰溜子了,白茫茫一片,有啥好看?硌脚!还不如搁家,守着热炕头,搂着老婆孩子热被窝,那才叫舒坦!”

“那你呢?”萝卜反问,抬起头,“你为啥不找个厂子或者安稳点的工作?非得在这西餐厅耗着?起早贪黑,看人脸色。”

张翔放下酒杯,身体往后一靠,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望着小店里油腻腻的天花板,眼神有点飘:“自在呗!这地儿,管吃管住,饿不死冻不着。下班了,想喝酒喝酒,想唱歌唱歌,想撩妹…呃,想溜达溜达,没人管!挣多挣少,够我买烟买酒,偶尔搓顿好的就行!攒钱?”他嗤笑一声,带着浓烈的不屑,“攒钱干啥?买房?背一屁股债,给银行当二三十年孙子?就为了那几十平米的水泥盒子?老子才不干那傻逼事儿!”他顿了顿,眼神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了些,“再说了…等开春,天暖和了,老子还想去南边看看呢,听说那边四季如春,姑娘也水灵得像嫩葱…”他嘿嘿笑着,用油乎乎的胳膊肘撞了撞萝卜,“到时候你小子可得给我当向导啊!管吃管住就行!”

萝卜也笑了,心里却像被张翔的话搅动起一片浑浊的漩涡。张翔的“自在”是那么具体、那么理直气壮——有饭吃,有地睡,有酒喝,有朋友闹,不背债,想走就走。而自己的“到处看看”,相比之下显得那么虚无缥缈,像个无根的浮萍。自由,到底是什么?是张翔这样无拘无束的市井逍遥,还是自己心中那个模糊不清、却总在召唤的远方?他低头,看着碗里漂浮的油花,第一次对自己的“追寻”产生了清晰的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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