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都市小说 > 萝卜与白菜 > 长椅上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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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七根路灯开始闪烁时,萝卜数完了这个公园全部的照明设施。

他的后背已经与长椅的木板达成某种痛苦的默契——最初像被无数冰锥穿刺的锐痛,现在化作持续钝痛,与秋夜的寒气一起渗进骨髓。背包里仅剩的三样东西硌在腰际:凉席卷成的筒、电量5%的手机、装着四个沙瓶的塑料袋。沙粒在黑暗中沉默,像他干涸的胃袋。

不死就行。他对着呼出的白气呢喃,这句话在流浪途中早已成为咒语。但此刻,咒语正在失效。裤兜里五个硬币随翻身哗啦作响,是比月光更刺眼的嘲讽。

三小时前,卖沙瓶大婶憨厚的笑容还在眼前晃动。买三送一哟!她粗糙的手指将第四个瓶子塞进他掌心时,萝卜甚至感到一丝温暖。直到导游拦在车前要求补缴资源管理费,那笑容才在记忆里裂开,露出里面尖利的算计。

手机突然在胸口震动。他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掏出来,屏幕蓝光刺得眯起眼。

白菜:沙漠夕阳很美。那个红披风…是我吗?[微笑]

萝卜的指尖悬在裂痕蔓延的屏幕上。他该怎么说?说那道红色剪影如何被风扯成火焰的形状,说他在沙丘上突然涌出的、近乎疼痛的思念?还是说此刻正蜷缩在北方城市某张长椅上,像条被抽走脊梁的野狗?

萝卜:当然是你。只有你会把书页翻得那么轻,像怕惊动字里行间的灵魂。[删除]

萝卜:像你养的那盆茉莉,突然开在沙漠里。[删除]

萝卜:嗯。风把它吹起来时,我差点喊出你的名字。[发送]

发出去的瞬间,喉结剧烈滚动。太直白了。他急忙长按消息想撤回,却看到顶部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手指僵成冰棍。

白菜:那你现在在哪?听起来风很大。

公园喷泉突然启动,水声惊起灌木丛里的夜鸟。萝卜把手机捂在怀里,等扑棱棱的振翅声远去。屏幕再次亮起时,映出他指甲缝里的沙粒——来自三毛热爱的沙漠,来自他破碎的朝圣之旅。

萝卜:呼和浩特。明天去…[删除]

萝卜:找了个30块的青旅,床板硬得像沙漠的石头。[说谎时右眼会抽搐]

胃部突然痉挛,绞痛顺着神经直冲天灵盖。他想起白天那碗没敢买的羊肉面,热气在记忆中扭曲成具象的诱惑。不远处便利店自动门开合的叮咚声,像在嘲笑他空空如也的口袋。

操!他对着夜空无声咒骂,却惊动了长椅另一端的流浪汉。那人裹着报纸翻了个身,露出半张被酒精腌透的脸。

烟…有吗?嘶哑的声音飘过来。

萝卜下意识摸向裤袋——那里曾装过陈主管给的黄鹤楼。现在只有五个硬币相互啃咬。他摇摇头,突然意识到黑暗中人看不见动作。没了。声音比想象中干涩。

流浪汉咕哝着缩回报纸堡垒。风卷着快餐盒滚过脚边,萝卜盯着盒沿凝结的油渍,想起松明最爱说的那句:人活着就为一口热乎的。创业失败那晚,他们蹲在写字楼后巷分食的盒饭,油渍也是这样在月光下泛着彩虹色的光。

手机又震了。

白菜:[图片]茉莉今晚开了第二朵。香气比上次浓,熏得我睡不着。

白菜:你推荐的《撒哈拉的故事》看完了。三毛说沙漠是「真空的寂静」,你感受到的吗?

照片里,两朵白花在台灯下像悬浮的雪片。萝卜放大图片,直到像素颗粒模糊成光晕。某种比饥饿更尖锐的感觉突然刺入胸腔——那盏台灯有暖黄色的光晕,照出半杯喝到一半的、冒着热气的马克杯。杯沿有个小小的口红印。

他猛地锁屏,黑暗重新吞没视野。喉头涌上铁锈味,可能是牙龈在寒冷中渗血。当白菜在飘着茉莉香的房间里读三毛时,他正躺在零下三度的户外,用体温烘烤四个可笑的沙瓶。这是比沙漠更真空的寂静,连孤独都有回音。

萝卜:这里更吵。

萝卜:风在数我肋骨的数量,流浪汉在隔壁打呼,胃在演奏安魂曲。[删除]

萝卜:和三毛写的不太一样。这里的沙子会骂人,骂我蠢。[发送]

发完他就后悔了。太刻薄。白菜会怎么看待这个满身戾气的自己?他急忙补了张沙瓶照片转移话题,滤镜调得看不出背景是公园长椅。

白菜:瓶子很精致。装的是鸣沙山的沙吗?

鸣沙山?萝卜苦笑。他连景区大门都没看清就被导游催着上了返程大巴。瓶里不过是停车场边缘最普通的沙粒,混着烟头和脚印。就像他的人生,总在边缘徘徊,从未真正进入过任何故事的核心。

萝卜:是骗子的良心,磨成粉装的。[发送立即后悔]

顶部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持续了很久。萝卜盯着那串省略号,仿佛看见白菜蹙眉的样子。她一定在组织语言,用那种温柔但不容反驳的语气,劝他别这么愤世——

手机突然黑屏。电量耗尽。

不!他徒劳地按着电源键,冰凉的机身沉默以对。最后一丝光亮消失时,他看清了倒映在屏幕上的脸:干裂的嘴唇,眼底蛛网般的血丝,眉间那道从车祸留下的浅疤。这是张连自己都陌生的脸。

喷泉停了。寂静像沥青灌进耳道。萝卜把手机塞进内衣口袋,用体温做最后的充电尝试。他数着心跳计算时间:白菜会生气吗?会觉得他不可理喻吗?或许她正把手机放回床头柜,转身沉入茉莉香的梦境,而他的刻薄像沙漠里的脚印,很快会被风抹平。

某个时刻,他开始用指甲刮擦沙瓶。细碎的沙粒从软木塞边缘漏出,在掌心聚成微型沙丘。这是今天唯一真正属于他的东西——被欺骗的证明,也是通往幻境的钥匙。他想起沙漠夕阳下那对邀请他玩项目的情侣,女孩的红披风猎猎作响,男孩搂着她的腰大笑。当时只觉得吵闹,现在回忆起来却像某个平行宇宙的剪影:如果松明没有回去,如果创业没有失败,如果他能像正常人那样,拥有在夕阳下大笑的权利…

食指突然刺痛。瓶口有根细小的木刺扎进指腹。萝卜在黑暗中挤着伤口,直到尝到血腥味。这种程度的疼痛刚刚好——足以证明他还活着,又不至于让人崩溃。

当第七十三次尝试开机失败时,他放弃了。仰头看见云层散开,露出几颗稀疏的星子。其中一颗特别亮,泛着微蓝的光,像白菜聊天时最爱用的那个[月亮]表情。他试着想象她此刻的动作:是披着毯子在窗边看书?还是已经睡下,发丝散在茉莉花旁的枕头上?

这个念头比长椅更硌人。萝卜翻了个身,旧伤突然发作——那是修车时被千斤顶砸中的左肩,每逢阴冷天气就隐隐作痛。他想起堂哥的修理厂,想起机油的味道如何渗进指纹。如果当初坚持下去,现在至少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但那时他怕极了这种确定,怕看见三十年后的自己还蹲在同一个车底,拧着同一颗螺丝。

意义是个婊子。松明有次醉酒后说,你追她,她跑。你停下,她反过来撩你。当时他们刚签下第一个楼盘合同,以为抓住了命运的咽喉。现在松明在老家当保安,他睡在陌生城市的长椅上,而意义在某个他们永远够不到的地方冷笑。

风突然变向,送来便利店关门的响动。穿制服的女店员拎着垃圾袋出来,瞟了眼长椅方向。萝卜立刻闭眼装睡,却能感觉到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几秒。脚步声靠近时,他浑身肌肉绷紧——要赶他走吗?要报警吗?

咚。塑料袋落地的闷响。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萝卜才睁开眼。一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纸袋静静躺在长椅旁,里面装着两个临期饭团,杯口还凝着水珠的关东煮,和一张对折的纸条。他抖着手展开:

「加热吃。明天有寒流。——夜班阿姨」

萝卜的视线突然模糊。他死死咬住饭团包装袋,咸涩的液体却冲破防线,滚进衣领。温暖的食物滑入胃袋时,他想起陈主管放在办公桌上的盒饭,想起兵哥哥分给他的半包花生,想起白菜说贵在坚持时那个[拥抱]的表情。

原来人不是慢慢冻死的。是在某个瞬间,被突如其来的温暖击碎。

他摸索着掏出沙瓶,倒出最后一把沙。细碎的颗粒从指缝漏下,在月光里像微型瀑布。或许这就是答案——意义不在终点,而在那些愿意为你停驻的星光里。在便利店阿姨的纸条里,在白菜深夜发来的茉莉照片里,甚至在这个流浪汉讨烟的时刻。

萝卜把空瓶子放回塑料袋,连同那个没动过的饭团。明天太阳升起时,他要找个邮局,把沙瓶寄给白菜。附上纸条:「沙漠的脾气不好,但星空很温柔。PS:我其实睡在公园。」

手机在内袋突然震动。电量居然回光返照了1%。白菜的最后一条消息跳出来:

白菜:刚去查了呼和浩特的天气。

白菜:把我的星空分你一半。[图片]

照片里是摊开的《小王子》,页边放着那盆茉莉。书页上一行字被荧光笔标亮:「星星发亮是为了让每个人有一天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星星。」

萝卜把脸埋进潮湿的掌心。风仍在数他的肋骨,但有什么东西,正在这片真空的寂静里,悄然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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