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暗了下去，车站广播的嗡鸣、行李箱滚轮的嘈杂、南腔北调的交谈声浪重新涌入萝卜的耳朵。他看着手中那张通往“锡林浩特”的车票，感觉像握着一块滚烫的炭，既兴奋又带着灼烧般的忐忑。距离明天早上发车还有十几个小时，巨大的疲惫感混合着前一晚在网吧未散的困倦，如潮水般袭来。他找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背包紧紧抱在怀里，打算闭目养神片刻。
许巍的《空谷幽兰》在耳机里低回吟唱，试图安抚他躁动不安的心。然而，身体的疲惫终究战胜了精神的亢奋。在“行尽天涯静默山水间”的旋律里，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了无梦的深眠。
“前往锡林浩特的次列车，已经开始检票了！请乘坐次列车的旅客，到第X检票口检票上车！…”
广播声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萝卜的梦境。他一个激灵弹坐起来，心脏狂跳，茫然四顾。检票口？锡林浩特？糟了！他慌忙看向候车大厅巨大的电子钟——距离他的发车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二十分钟！
“完了！”他低吼一声，抓起背包，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冲向显示着“锡林浩特”的检票口。检票闸机早已关闭，只有零星的工作人员在收拾东西。
“叔…叔叔！去锡林浩特的车…走了吗？”萝卜气喘吁吁
工作人员，瞥了他一眼，摇摇头：“早开走了！你这小伙子，睡过头了吧？下一趟得等明天了。”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从脚底板窜到头顶。萝卜呆立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检票口，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之火，被自己一个瞌睡浇得透心凉。他懊恼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颓然地蹲在了地上。
许久，他才慢慢站起身，失魂落魄地走向售票厅。锡林浩特的票不能退了，他需要一个新的目的地。巨大的电子屏依旧在滚动，他茫然地看着那些地名。呼和浩特？内蒙古的首府？听说那里也是大草原！电视剧里不都那么演吗？成吉思汗的子孙，蒙古包，烤全羊，风吹草低见牛羊…还有，金庸笔下的郭靖，不也是在蒙古草原长大的英雄？对！就去呼和浩特！那里肯定也有无边无际的草原！
仿佛抓住了一根新的稻草，冲到窗口：“去呼和浩特！最快的一班！硬座！”
这一次，他像惊弓之鸟，死死攥着新买的车票，再也不敢合眼。他瞪大眼睛，像扫描仪一样，一遍遍扫视着巨大的发车信息屏，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字。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煎熬。广播里每播报一趟其他车次，他的心就跟着揪紧一次。终于，在无数次确认后，他那趟车的检票信息跳了出来。
踏上那趟开往呼和浩特的绿皮火车，一股混合着汗味、泡面味、铁锈味和陈旧织物气息的复杂味道扑面而来。车厢里挤满了人，行李架上塞得满满当当，过道里也或坐或站地挤着旅客。萝卜找到自己的硬座，是三人座靠窗的位置。他把背包紧紧抱在怀里，像守护着最后的堡垒。
火车“哐当哐当”地启动了，缓慢地驶离喧嚣的车站。窗外的城市景象逐渐被低矮的房屋、农田和荒凉的郊野所取代。速度很慢，是一种近乎固执的、属于旧时代的慢。萝卜感觉这趟旅程将无比漫长。
车过首都北京时，巨大的城市轮廓在远方天际线浮现。萝卜下意识地掏出旧手机，对着窗外模糊的楼影拍了一张，发了个朋友圈配图是模糊的车窗和城市剪影。他想起了兵哥哥李强，那个曾短暂同行又匆匆离去的伙伴。周末那次匆匆的北京之行，像一场仓促的梦。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在老家安稳地当保安吗？还是又踏上了新的漂泊？
他拿出背包里那本翻得卷了边的大冰的书——《乖，摸摸头》。这是他在灰暗日子里为数不多的慰藉。大冰笔下那些江湖儿女的故事，那些在丽江、在西藏、在路上的奇遇和情义，像一剂强心针，总能在他最沮丧时给他一点虚幻的勇气和温暖。他沉浸在一个个故事里，试图暂时忘却现实的逼仄和旅途的漫长。
萝卜是个奇怪的人。从十六岁辍学跟着堂哥学修车开始，就常常陷入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困惑。当别人都在为生计奔波，为娶妻生子攒钱时，他脑子里盘旋的却是“人生的意义”这样宏大而虚无的问题。想，却越想越糊涂。这种虚无感和对现实的不满，像一对纠缠不休的幽灵，常常将他拖入深深的迷茫。修车技术学出来了，工资也高了，他却无法忍受“一辈子在油污里打转”的确定性未来。一次意外的车祸，他在医院躺了几个月，看着苍白的天花板，一个念头无比清晰：他要去流浪，去追寻生的意义，去体验“活着”本身的各种可能性。他告诉自己：“不死就行！怎样都能活得下去！”他渴望感受更多，体验更多，最终，他要把这些经历都写下来。他甚至给自己定下目标：每天至少写200字。一年就是七万多字，正好是一本短篇小说的体量。这个念头，支撑着他走过最艰难的时刻。
车厢轻微的摇晃和窗外单调的风景，终究还是让疲惫的身体占了上风。萝卜抱着书，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欢快的谈笑声将他惊醒。是坐在他对面的一对中年夫妇，正用他听不懂的方言愉快地聊着天，手里还剥着橘子，清香在浑浊的空气里弥漫开来。萝卜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下意识地朝火车前进方向的窗外望去——
哇哦！
他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车窗像一幅巨大的、流动的油画，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以一种绝对强势的姿态，将他灵魂深处那点残存的迷茫和困倦，彻底击碎、驱逐！
天空是难以形容的、高远纯净的蓝，蓝得像一块巨大的、毫无杂质的琉璃。几朵硕大蓬松的白云，低低地悬浮着，仿佛触手可及。视线所及，是望不到边际的、辽阔起伏的原野。不再是想象中的翠绿，而是被秋风染成了无比丰富的暖色调：深深浅浅的金黄是主调，如同铺向天际的巨大绒毯；其间点缀着沉稳的赭石红、温暖的棕褐，还有顽强保留着的、星星点点的深绿。色彩浓郁而和谐，在阳光下流淌着油画般的光泽。远处的山峦线条柔和，呈现出一种温柔的黛紫色，与近处金黄的草场形成柔和的过渡。一条蜿蜒的小河，像一条银色的丝带，在草原上静静流淌，反射着天空的蓝和云朵的白。更远处，隐约可见成群的牛羊，如同散落在金色绒毯上的珍珠。
这句只在课本里见过的诗句，此刻不再是抽象的文字，而是眼前活生生的、震撼灵魂的壮丽图景！那风似乎真的能吹动这无垠的金色草海，让它们泛起层层叠叠的波浪，一直涌向天边。每一座山，每一条水，每一片草叶，都散发着一种原始、苍茫、自由而磅礴的生命力，是他这个在南方丘陵小村长大的孩子，从未想象过的模样！
巨大的震撼让萝卜呆住了几秒，随即像弹簧一样蹦起来，手忙脚乱地掏出旧手机，对着窗外“咔嚓咔嚓”疯狂拍照。他甚至顾不上周围人诧异的目光，挤到车厢连接处的过道，将脸紧紧贴在冰冷的车窗上，贪婪地、近乎痴迷地凝视着眼前这流动的画卷。他想把这壮美的一切，立刻分享给一个人——白菜。
他点开微信，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选了一张他认为拍得最好的照片（尽管手机像素有限，远不能还原其万一），发送过去。
萝卜：[图片]
萝卜：白菜！快看！草原！真正的草原！火车上拍的！太美了！震撼得说不出话！[流泪][流泪]
发完信息，他依旧舍不得离开窗口。看着眼前飞速掠过的壮丽秋色，无数念头在脑海中奔腾。他想起了封狼居胥的少年将军霍去病，想起了怀抱琵琶远嫁塞外的王昭君，想起了那位他喜欢的作家描写当年坐火车去外蒙古时，火车慢到可以跳下去买洋芋粑粑再跳上来的轶事。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乘坐的这趟慢悠悠的绿皮车，速度确实不快，但他终究没有勇气去尝试那惊险的一跳。他只是安静地、近乎贪婪地享受着当下，将这前所未见的辽阔、绚烂与苍茫，一寸寸地刻入自己的生命，渴望永远记住这一刻灵魂被洗涤般的悸动。
当火车最终喘着粗气，缓缓驶入呼和浩特站时，萝卜还沉浸在草原带来的巨大震撼中。然而，走出站台，眼前的景象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巨大的广告牌！闪烁的霓虹灯！喧嚣的人潮！这和他想象中的内蒙古首府——那个应该被草原和蒙古包包围的城市——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的是所有大城市共有的、混合着汽油和尘埃的味道，而不是他期待的青草与泥土的气息。他茫然地站在出站口，看着眼前这座现代而陌生的都市，巨大的落差感瞬间将他从云端拉回地面，心里空落落的。
他举起手机，对着眼前钢筋水泥的森林拍了一张，带着点自嘲的意味，发给白菜：
萝卜：[图片]到了…呼市。跟想的…不太一样。
他找了个火车站附近最便宜的、30块钱一晚的小旅馆。房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破旧的床头柜，墙壁斑驳，空气中飘着劣质消毒水和霉味混合的气息。但这至少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萝卜把背包扔在床上，疲惫地坐下，开始搜索呼和浩特周边的草原信息。结果让他更失望：真正像样的草原景区，离市区都很远，而且门票、车费都不菲。他身上那点可怜的钱，付完房费和接下来几天的饭钱，恐怕就所剩无几了。
草原梦似乎刚开了个头，就被现实掐灭了。巨大的沮丧笼罩着他。就在这时，另一个名字跳入他的脑海——沙漠。
三毛！那个他走出社会后第一个真正迷恋上的作家！她笔下魂牵梦绕的撒哈拉！那种苍凉、孤绝、自由与浪漫交织的情怀，曾深深打动过他。既然去不了遥远的撒哈拉，那么，看看北疆的沙漠也好！呼和浩特附近，似乎就有沙漠景区。三毛在荷西去世后，再回撒哈拉，看到那片曾经承载了他们所有炽热爱恋与悲欢的土地，会是怎样一种肝肠寸断的心情？萝卜无法完全体会，但他想去感受那片相似的苍茫，去触摸那种极致环境下的生命张力。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一点火星，重新点燃了他的行动力。他迅速搜索了一个最便宜的、去附近沙漠（库布齐沙漠边缘或类似景区）的一日游散客拼团。咬咬牙，付了钱——这是他身上仅存的、能用于“体验”的最后一点积蓄了。
第二天清晨，萝卜跟着一辆破旧的大巴车出发了。导游是个能说会道的本地小伙子，拿着麦克风，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沿途经过的城市、地貌特点。“…包头啊，重工业城市，晚上街上人少，为啥？都去搓麻将吃烧烤了呗！…”萝卜听着，心思却早已飞向了那片未知的沙海。
车行数小时，窗外的景色渐渐荒凉。绿色越来越少，土黄色的大地开始裸露，起伏的沙丘在天际线上显现。当大巴车最终停在一片广袤无垠的金黄色沙海边缘时，萝卜的心跳再次加速。
他跳下车，滚烫的沙粒立刻灌满了他的鞋。热浪扑面而来，带着干燥的、颗粒分明的气息。眼前，是无边无际、连绵起伏的沙丘。它们线条柔和又充满力量，在炽烈的阳光下呈现出明暗交错的金色、棕色和淡淡的红色。天空是那种沙漠特有的、高远而澄澈的蓝，没有一丝云彩。寂静，是这里的主旋律，只有风吹过沙丘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驼铃声。
萝卜没有像其他游客那样，迫不及待地去玩滑沙、沙地摩托或者骑骆驼。他找了一个背风的高大沙丘，手脚并用地爬上去，然后静静地坐了下来。他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发呆。
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他看着阳光在沙丘上缓缓移动，光影变幻，如同流动的金子。风掠过沙脊，扬起细细的沙尘，在阳光下形成一道朦胧的金色薄雾。远处，几匹骆驼驮着游客，排成小小的剪影，在巨大的沙海背景下，渺小而坚韧。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浩瀚与宁静感，包裹了他。他仿佛能感受到三毛笔下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独与自由。荷西不在了，这片沙海是否也承载了三毛无尽的哀思？那曾经滋养爱情的热土，是否也变成了噬心的荒漠？萝卜无法感同身受，但这份苍茫的意境，却深深击中了他。
他就这样坐着，从烈日当空，坐到日影西斜。夕阳如同一颗巨大的、熔化的金球，缓缓沉向西方的沙丘线。天空被染成了无比绚烂的橙红、金粉和瑰丽的紫罗兰色。整个沙海沐浴在这片辉煌而悲壮的光辉里，每一粒沙子都仿佛在燃烧。金色的沙丘被镀上了红铜色的边缘，阴影拉得老长，呈现出更加立体、更加魔幻的景象。
就在这时，一阵风起。不远处，一个穿着鲜艳民族服饰（可能是租来的）的女生，正张开双臂，迎着夕阳和风沙。她身上披着的一条长长的、火红色的纱质披风，被风猛地扬起，像一面猎猎燃烧的旗帜，在金色的夕阳和广袤的沙海背景下，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充满生命张力的弧线！
那飞扬的红色，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萝卜的心脏！
白菜！
这个身影，这飞扬的红色披风，毫无预兆地让他想起了那个远在千里之外、安静看书养花的女子！白菜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从未如此清晰过！一股强烈的、想要分享此刻震撼的冲动涌了上来。他几乎是颤抖着手，举起手机，对着那夕阳、沙海、以及风中的红色剪影（刻意避开了清晰的面容），按下了快门。
萝卜：[图片]
萝卜：沙漠。夕阳。三毛喜欢的地方。很美，也很…空旷。看到有人披着红纱，风一吹…突然想起你。
消息发送出去，他感觉心跳得厉害，脸上也有些发烫。他看着手机屏幕，期待着白菜的回应，又有些莫名的慌乱。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