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强的情况也没好多少。他性子直，不太会说那些弯弯绕绕的话术，业绩同样惨淡。但他身上有种军人的坚韧，每天依然准时上下班。萝卜忙完了会去他工位看看，等他一起下班。李强忙完了，也会过来看看萝卜，有时拍拍他的肩膀，无声地给予鼓励。
周末，为了多赚点钱，他们一起去做兼职。发传单、商场临时促销、甚至有一次跑去影视城当了一回连脸都看不清的群演。凌晨两点的街头，寒风刺骨，他们裹紧单薄的外套，站在空荡荡的公交站台等夜班车，分享着一包最便宜的香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然而，现实的压力最终压垮了李强。一个月后的一天，李强找到萝卜，神情有些低落：“萝卜，我…我得走了。家里催我回去，说托人在老家找了个保安的活儿…这儿…可能真不适合我。”他苦笑了一下，“我那个‘发小’，也联系不上了。”
萝卜的心猛地一沉。这一个多月，李强是他在这座冰冷城市里唯一可以并肩作战、分享苦闷的伙伴。看着他收拾简单的行李，萝卜默默帮他提着包，送他去车站。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进站口，李强用力抱了抱萝卜，声音有些沙哑：“兄弟，保重！好好干！以后…有机会再见！”
萝卜喉咙堵得厉害，眼眶发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点头。他看着李强挺拔的背影汇入人流，消失在检票口，感觉胸口那块一直堵着的石头，沉甸甸地坠了下去，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又一个伙伴离开了，这座城市的孤独感，再次像潮水般将他包围。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回到空荡荡的宿舍（小磊出去直播了），萝卜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光，巨大的迷茫和疲惫涌了上来。这份工作，他真的能做好吗？看不到任何希望。每天的电话像是酷刑，微薄的收入仅够生存。他拿出手机，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点开了和白菜的聊天框。上一次聊天，还是几天前，白菜发来一张晚霞的照片，说：“下班路上拍的，像不像打翻的调色盘？[图片]”
他盯着那张绚丽的晚霞照片看了很久，又看了看自己逼仄的床铺和墙角堆着的黄瓜皮。巨大的落差让他鼻子发酸。他犹豫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敲敲打打，又删掉。最终，他发过去一句
萝卜：白菜，你说…如果一份工作，明知道自己做不好，也看不到希望，还要坚持吗？[叹气]
消息发出去，他立刻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太负能量了。他把手机扔在一边，用胳膊挡住眼睛。
出乎意料，白菜回得很快。
白菜：嗯…这个问题有点难哦。要看具体情况吧？[思考]是工作本身真的不适合你，还是只是暂时的困难让你想退缩？
白菜：你上次不是说在培训吗？才刚开始没多久吧？遇到瓶颈很正常呀。你主管不是对你挺好的？
萝卜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些细节。心里微微一暖。
萝卜：嗯…培训结束了，现在开始打电话了。但是我…我说话别人听不懂，产品也讲不清楚，天天被挂电话…[捂脸]感觉自己像个复读机，还是个坏掉的复读机。
萝卜：跟我一起进来的一个朋友，今天走了…回老家了。心里…有点空。
白菜：[抱抱]能想象那种感觉，语言关确实是个问题，但可以练呀！每天对着镜子练练普通话？或者录音听听自己哪里口音重？
白菜：产品知识不懂就更要学了！你之前不是问我要书单吗？里面有些关于沟通表达的书，或许可以参考一下？别着急，饭要一口一口吃。
白菜：朋友走了确实很难受…孤独感加倍了吧？不过萝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重要的是，你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想从这里获得什么？”白菜的问题像一记重锤，敲在萝卜混沌的心上。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有口饭吃，有个地方睡觉吗？还是…内心深处，他其实也渴望能证明自己，能在这座城市站稳脚跟？哪怕是从最底层开始。
他想起陈主管给他带的饭，想起李强拍他肩膀时的鼓励，想起小磊在空荡直播间里的歌声，甚至想起人事姐姐塞给他的五十块钱…这座冰冷的城市里，并非完全没有温度。
萝卜：我…我不知道想成为什么人…[迷茫]但我不想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
萝卜：谢谢你，白菜。每次跟你聊天，都能让我脑子清楚一点。
萝卜：你推荐的沟通书，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明天就去网上找找看！
告别与远方的召唤
李强的离开，像抽走了萝卜精神上的一根支柱。他更加沉默，但似乎也多了一股执拗。他真的一有空就对着手机录音练习普通话，反复听，矫正那些明显的乡音。他也开始硬着头皮啃白菜推荐的那些关于沟通和销售心理的书，虽然很多地方看不懂，但囫囵吞枣，也记下了一些“倾听”、“共情”、“提问技巧”之类的词。
业绩依然惨淡，但陈主管发现，萝卜打电话时的紧张感少了一些，语速也刻意放慢了一点，虽然还是磕巴，但至少不再慌乱得语无伦次。这是一个微小的进步。
然而，内心深处那份对“远方”的莫名渴望，并没有消失，反而在李强离开后，变得更加强烈。他看着格子间外灰蒙蒙的天空，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电话号码，看着身下那张已经有些磨损的凉席，感觉灵魂被禁锢了。他想逃出去，想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呼吸更自由的空气。
松明曾经无数次跟他描绘过草原的辽阔，说那是他这辈子最想去的地方。松明说的时候，眼睛里有光。萝卜当时不理解，觉得草有什么好看的？但现在，他好像有点懂了。他想去草原，想站在那种无边无际的绿色里，对着天空大喊，把胸中所有的憋闷、委屈、迷茫都喊出来。他想替松明，也替自己，去看看那个“最渴望的地方”。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疯狂地生长。
在保险公司呆了一个半月后的一天下午，萝卜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敲开了陈主管办公室的门。
“主管…我…我想辞职。”他低着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他不敢看陈主管的眼睛。
陈主管显然很意外，放下手中的文件，看着他：“辞职？为什么？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还是…觉得太辛苦了？”他的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关心。
萝卜摇摇头，又点点头，语无伦次：“不是…主管您对我很好…是我…是我自己…我…我想去别的地方看看…我…我也不知道想去哪…就是…就是不想待在这儿了…”他越说声音越小，觉得自己像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陈主管沉默了，点了根烟，抽了两口。办公室里一时只剩下空调的嗡鸣声。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小罗，我明白。年轻嘛，心是野的。这地方，这工作，确实磨人。”他顿了顿，“但是，外面的世界，不一定就比这里容易。你想清楚了吗？你身上…钱够吗？”
萝卜鼻子一酸，强忍着：“够…够路费了。谢谢主管一直以来的照顾…我…我…”
陈主管摆摆手，打断他：“行了，别说了。我理解。人各有志。”他站起身，走到萝卜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像当初李强做的那样。“出去闯闯也好，长长见识。记住，不管到哪儿，都要踏实，别怕吃苦。遇到难处了…嗯，要是信得过我，可以给我发个信息。”
那天晚上，萝卜躺在吱呀作响的上铺，手机屏幕亮着。是陈主管发来的信息，很长一段。萝卜手指悬在屏幕上，迟迟不敢点开。他怕看到失望，怕看到挽留，更怕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被动摇。
最终，他还是点开了。信息里没有责备，只有关切和叮嘱：
“小罗，走了也好。这行当确实不容易，你心不在这，硬留也留不住。出去走走看看是好事，年轻就是资本。但记住几点：第一，注意安全，别去太偏僻危险的地方。第二，身上钱不多，省着点花，该怂的时候别逞强。第三，到了新地方，先找个落脚点，哪怕是最便宜的青旅。第四，手机保持畅通，万一…我是说万一有急事，给我打电话。保重！祝你找到自己想走的路。”
萝卜看着屏幕，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他用力抹掉，深吸一口气，
回复道：萝卜：谢谢主管！您的恩情我记一辈子！我会小心的。您也多保重！
发完信息，他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却又被另一种空落落的不安填满。明天，他又要踏上未知的旅程了。
第二天，萝卜收拾好他少得可怜的行李——依旧是那个旧背包，一张凉席（他卷好带走了，这是他人生的第一件“家具”），几件衣服，旧电脑，旧手机。他最后看了一眼拥挤杂乱的宿舍，小磊还没醒。他没有吵醒他，轻轻关上了门。
他背着包，再次走向长途汽车站。这一次，没有松明，没有李强，只有他自己。阳光有些刺眼，他眯着眼，看着车站门口熙熙攘攘的人流，感觉自己像一滴即将汇入大海的水珠，渺小又茫然。
买票窗口排着长队。他茫然地看着墙上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面滚动着密密麻麻的目的地：省内的，邻省的，更远的…他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松明说的草原？那太遥远了，他连具体在哪个方向都不清楚。
“去哪里？”售票员机械的声音响起。
“我…我…”萝卜卡壳了，脸憋得通红。后面排队的人投来不耐烦的目光。
就在他窘迫万分，几乎想随便说个地名时，滚动屏上跳出一个站名：“锡林浩特”。下面一行小字标注：内蒙古。
紧接着，屏幕上展示了几幅辽阔草原的图片：碧空如洗，白云朵朵，绿草如茵，牛羊成群。
锡林浩特？内蒙古？草原！
松明渴望的草原！
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萝卜的心脏“咚咚”狂跳起来，血液似乎都在加速奔流。就是那里！他要去那里！替松明，也替自己！
“去…去锡林浩特！”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激动。
“锡林浩特？内蒙？”售票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确认这个穿着寒酸、背着破包的年轻人是否清楚那地方有多远。“硬座，两百八。明天早上八点发车，后天下午到。确定吗？”
“确定！就这个！”萝卜斩钉截铁，掏出钱递过去。握着那张薄薄的车票，感觉却无比沉重，仿佛握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
走出售票厅，他站在嘈杂的车站广场上，看着手中那张写着“锡林浩特”的车票，感觉既虚幻又真实。他拿出手机，对着车票拍了一张照片，然后点开和白菜的聊天框。
萝卜：白菜，我辞职了。[车票图片]
萝卜：我要去草原了！松明一直想去的地方！
萝卜：现在在车站，明天一早的车。这车站真大啊！感觉能装下好多人…
消息发出去，他望着车站巨大的穹顶和川流不息的人群，第一次，对那遥远而未知的“草原”，充满了混杂着恐惧的、强烈的期待。而手机那头的白菜，会成为他分享这段漫长旅程的，唯一的听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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