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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萝卜的脸贴在微凉的车窗玻璃上,呼出的气息在玻璃上凝成一小团白雾,又迅速消散。他刚从一场短暂的、颠簸的浅眠中醒来,意识还有些模糊,只觉得窗外掠过的景象有种奇异的、撼动人心的力量。

然后,他看到了它们。

不是零星的几座,而是一片,依着沟壑的走势,错落地镶嵌在黄土的崖壁上。那些窑洞。它们不像城市里拔地而起的楼房那样嚣张,而是谦卑地、几乎与大地融为一体地“生长”在那里。圆拱形的门洞,有些刷了白灰,有些就是黄土的本色,像大地张开的、沉默的眼睛。烟囱里偶尔飘出几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炊烟,证明着里面有人间烟火。

“哇……好美呀白菜(开心)”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掏出手机,隔着不太干净的车窗玻璃,努力捕捉着这原始的、沉静的景象。光线不太好,照片有些模糊,但那种依偎着大地的姿态还是清晰地定格下来。他立刻点开白菜的头像,把照片发了过去,手指飞快地敲着字:“在土里的房子唉,从来没见过的!”

一种孩子般的新奇感冲刷着他。这不同于内蒙草原的辽阔和蒙古包的异域风情,这是一种更古老、更本质的居住方式,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厚重感和生存智慧。他想象着住在里面的人,冬暖夏凉?听着黄土塬上的风声入睡?他们的生活是怎样的?一种强烈的记录冲动涌上来。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白菜的回复,带着一个捂嘴笑的表情:

“哈哈哈,之前去同学家见过一次,很凉快。”

萝卜盯着那行字,嘴角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心里那簇刚刚被窑洞点燃的小火苗,似乎被一阵微风吹得摇曳了一下。很凉快。这就是白菜的注解。简单,实用,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轻松感。仿佛那只是她旅行相册里一个标注了“特色民居”的景点,而不是此刻正深深震撼着萝卜的、关于“存在”的另一种可能。

他当然知道白菜没有恶意。她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但这种轻描淡写,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他一下。他刚刚感受到的那种与大地血脉相连的、近乎神圣的触动,在她那里,被简化成了一个物理属性——“凉快”。他在这颠簸的火车上,灵魂被黄土高原的褶皱深深吸引,渴望触摸那种原始的生命力;而她,在B市那个窗明几净、摆满绿植的房间里,看到的只是一个关于温度的常识。

萝卜默默收起了手机,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窑洞群已经掠过,视野再次被连绵的土塬占据。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混合着对未知旅程的期待,悄然包裹了他。他想起了内蒙告别时伙伴们真诚却难掩担忧的眼神,想起了更早之前,在某个逼仄的出租屋里,和松明对着财务报表彻夜难眠的窒息感。

他打开随身的帆布背包,从里面掏出一个边缘已经磨损的笔记本和一支廉价的黑色水笔。本子的纸页已经写了大半,记录着从天津出发后的点点滴滴:海河边的迷茫、初到内蒙的严寒、第一次见到草原日出的震撼、还有……那个在雪夜里几乎将他吞噬的、关于死亡的冰冷触感。那几页的笔迹格外凌乱用力,仿佛要穿透纸背。

他翻到新的一页。火车有节奏的“哐当”声成了背景音。他沉吟片刻,笔尖悬在纸上,然后落下

火车像一把迟钝的刻刀,在暮色苍茫的黄土高原上划行。巨大的塬,褶皱深刻,沉默地躺着,是时间本身。

看见了窑洞。不是孤零零的,是成群结队,依偎在黄土的断崖上,像大地敞开的怀抱,或是它沉默的眼睛。圆拱的门洞,有的刷着刺眼的白,有的就是泥土的本色,粗粝,真实。它们不是“建”在那里,是“长”在那里,是土地的一部分,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一种奇异的震撼击中了萝卜。这比草原的蒙古包更古老,更本质。它们诉说着一种生存的智慧:不是对抗自然,而是融入它,从它坚硬的身体里凿出一个温暖的巢穴。冬暖夏凉?白菜说“很凉快”

这窑洞,像是从《撒哈拉的故事》里三毛描述的沙漠地穴中走出的、黄土高原的兄弟。同样的坚韧,同样的在贫瘠中开凿生活的勇气。

这让我想起松明。想起我们在B市那个狭小的、充满甲醛味的“创业孵化器”格子间。我们以为自己在建造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其实脆弱得像纸糊的房子。一阵风(市场的风?人心的风?)就吹垮了。我们离土地太远了,离这种窑洞所代表的、直接向大地索要生存空间的勇气和智慧,太远了。松明现在在做什么?是否还在那堆废墟里,试图用胶水粘合那些碎片?

而我,选择了逃离。像一粒被风吹走的种子。内蒙的冬天教会了我寒冷和告别的滋味,以前我触摸过死亡的衣角。那之后,一切坚固的东西似乎都烟消云散了。意义是什么?松明追逐的“成功”?白菜呵护的“安稳”?还是此刻这黄土崖壁上沉默的洞穴所代表的——“存在”本身?

火车在暮色里穿行,塬的阴影越来越深重,像巨大的谜题。不知道前方等待的是什么,西安?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只知道,必须走下去,去看,去经历,去记录。像这些窑洞一样,也许有的意义,就在于这“凿刻”的过程本身?在流浪中,在体验中,在每一次陌生风景的冲击里,在每一次与白菜频道错位的微小刺痛中……去凿刻属于我自己的那个“洞”。

白菜,你窗台上的花今晚开得还好吗?它们知道,它们的根,其实也在渴望触摸真实的泥土吗?

写完最后一句,萝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把胸腔里积压的某种情绪也倾泻在了纸上。他把笔手机合上。窗外的世界已经完全陷入了黑暗,只有火车自身的光线,在无边的夜色中划出一道孤独移动的光带。

广播里传来带着浓重口音的报站声,终点站到了。不是西安站,而是一个听起来陌生的、距离西安市区还有相当一段路程的小站。萝卜随着人流涌下火车,一股夹杂着煤烟味、尘土味和北方冬夜特有清冽寒意的空气瞬间将他包裹。站台老旧,灯光昏黄,人影幢幢,大多是带着大包小裹、行色匆匆的归乡人或外出务工者。

巨大的站前广场在夜色中显得空旷而冷清。寒风毫无遮拦地吹过来,穿透他并不厚实的棉衣。饥饿感后知后觉地袭来,胃里空空荡荡。他环顾四周,看到广场边缘亮着几盏灯的小店招牌,其中一家写着“老陕面馆”。

掀开厚重的棉布帘子,一股混合着油泼辣子、醋香和面食热气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店里不大,摆着几张油腻腻的木桌,坐满了人,大多是刚下车的旅客和附近的工人,呼噜呼噜地吃着面,大声交谈着。萝卜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

“老板,一碗油泼面,辣子多放!”他学着旁边人的样子喊道。

“好嘞!稍等!”一个系着围裙、面容敦厚的中年妇女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开始操作。

面很快端上来,粗瓷大碗,宽厚筋道的面条上覆盖着厚厚的辣椒面、蒜末、葱花,热油刚刚泼过,滋滋作响,香气四溢。萝卜也顾不得烫,大口吃起来。辛辣、咸香、面食的麦香在口中爆炸,一路暖到胃里。这是他进入陕西地界后的第一口“本地味道”,简单,粗暴,却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慰藉。

一碗面下肚,身体暖和了许多,疲惫感也稍有缓解。他擦擦嘴,走到正在收拾碗筷的老板娘跟前结账。

“老板娘,请问从这儿去西安市区,坐什么车方便?现在还有车吗?”

老板娘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老式挂钟,指针已经指向晚上九点半。她摇摇头,带着浓重的陕西口音:“娃呀,这都啥时候咧?没车咧!去西安的班车早都收咧!火车站那公交也早没咧!”

萝卜心里一沉:“啊?那…那怎么办?”

“住一晚吧!”老板娘很干脆地说,“明个一早,六点就有第一趟班车过去,方便得很。这附近就有住的。”

萝卜犹豫了一下,摸了摸口袋里干瘪的钱包。流浪的日子,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那个…老板娘,有没有…便宜点的住处?就凑合一晚。”

老板娘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这个年轻人背着大包,风尘仆仆,眼神里有疲惫也有一种说不清的倔强。她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哎,看你是学生娃吧?出门不容易。出门左拐,走个百十米,有个巷子口,挂着‘便民旅社’红牌子那家,你去找王老五,就说张婶介绍的,让他给你开个单间,三十块一晚。条件…就那样,但干净还是干净的,凑合一晚没问题。”

三十块。萝卜心里算了一下,比青年旅社的床位还便宜。“谢谢老板娘!”他由衷地道谢。

按照老板娘的指点,萝卜很快找到了那个藏在巷子口的“便民旅社”。一个锈迹斑斑的红色灯箱牌在夜色里闪烁着“住宿”两个字。门脸很小,进去是一个狭窄的过道,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旧军大衣的老头正缩在柜台后面听收音机,里面咿咿呀呀地唱着秦腔。

“您好,张婶介绍来的,想住一晚,单间。”萝卜说。

老头——想必就是王老五——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大包,没多问,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拴着大木牌的钥匙,指了指旁边的楼梯:“二楼,最里头那间。三十。押金十块,明早退房退你。”

萝卜交了钱,接过那把沉甸甸、带着铁锈味的钥匙。

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走廊狭窄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劣质烟草味和说不清的陈年气息混合的味道。墙壁斑驳,贴着几张早已褪色的过时明星海报。他走到最里面,用那把笨重的钥匙费力地拧开老式的弹子锁。

门开了。房间很小,大概只有五六平米。一张窄小的单人木板床,铺着印着大红牡丹的化纤床单,看起来还算干净,但散发着一种公共用品特有的消毒水味道。一张掉漆的小木桌,一把瘸腿的椅子。墙壁是刷白的,但墙角有渗水的痕迹,晕开一片片黄渍。唯一的“窗户”是通向走廊的一个高窗,用磨砂玻璃封着,透进一点模糊的光。没有卫生间,厕所在走廊尽头,是公用的。

一股强烈的熟悉感瞬间击中了他。天津刚出来时住过的那种廉价小旅馆,内蒙小镇上为了省钱住过的招待所……格局、气味、质感,如出一辙。这三十元的房间,像是一个流浪者身份的恒定注脚,无论走到哪里,总能在城市的褶皱里找到它。简陋,局促,带着一种被遗忘的、勉强维持的体面。

他反手锁上门(虽然那锁看起来也极不牢靠),把沉重的背包卸下来,靠在墙角。想着是不是该扔掉一些东西,身体里紧绷的弦似乎一下子松了,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他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床板发出一声痛苦的呻。

寂静瞬间涌了上来,淹没了小小的房间。走廊里偶尔传来其他住客沉重的脚步声、咳嗽声、含糊的说话声,隔壁房间电视机的声音隔着薄薄的墙壁嗡嗡作响。这一切声音,反而更衬托出这个小小空间的孤绝。

他仰面躺着,盯着天花板上那盏蒙着厚厚灰尘、光线昏黄的灯泡。窑洞的画面再次浮现在脑海。那嵌在大地里的、沉默的“家”。白菜那句“很凉快”也再次回响。他忽然觉得,自己此刻躺着的这个三十元的小格子,和那黄土崖壁上的窑洞,似乎存在着某种荒诞的联系。都是某种意义上的“穴居”。只不过,一个是大地的馈赠,带着千年的智慧;一个则是城市边缘的廉价复制品,是流动人口暂时的、冰冷的“壳”

他想起了刚刚写下的字:“去凿刻属于我自己的那个‘洞’。”此刻躺在这三十元的“洞”里,他感到一种巨大的虚无。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凿刻”吗?从一个廉价的格子,移动到另一个廉价的格子?记录下这些重复的、带着霉味的孤独?

“白菜…”他无意识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在空寂的小屋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想给她发个消息,报个平安,说说这奇怪的三十元房间。但手指摸到手机,又停住了。说什么呢?说“我到了,住在一个像老鼠洞一样的地方”?还是故作轻松地说“找到个便宜地方,省钱了”?她能理解这种…属于流浪的、底层的质感吗?她会不会又只是回一句“注意安全”?或者,像评价窑洞一样,评价一句“便宜就好”?

一种深深的隔阂感,比这房间的墙壁更厚,无声地横亘在他和那个养花的B市之间。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消毒水味的枕头里。身体很累,但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内蒙草原上呼啸的风声,松明在创业失败后喝醉时通红的眼睛,死亡临近时那种冰冷的、绝对的寂静,火车窗外黄土塬巨大的阴影,窑洞沉默的门洞,老板娘油泼面的热气,王老五浑浊的眼神……无数的碎片在黑暗中翻涌、碰撞。

“寻找生命的意义…”他喃喃自语,带着一丝自嘲。意义在哪里?在白菜精心呵护的每一片绿叶里?在松明不甘心的挣扎里?在黄土塬千年的沉默里?还是就在这三十元一晚的、散发着霉味的“洞”里,在这具疲惫不堪却仍在呼吸、仍在感受的身体里?

隔壁的电视声似乎停了。走廊里的脚步声也消失了。夜,更深了。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火车汽笛声,悠长,苍凉,穿透沉沉的夜色,像是在提醒他:你还在路上,你只是暂时停泊。

萝卜蜷缩起身体,像一只回到洞穴的、迷途的幼兽。在这价值三十元的、冰冷的“子宫”里,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明天,去西安。明天,继续“凿刻”。即使,此刻的意义,如同窗外的夜色一般,浓稠得化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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