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启明手里的鸡毛掸子抖了一下,差点真敲到儿子脑门上。
他看着炕上那个眼神涣散、笑容扭曲、还问他今天几号的耀振国,心里咯噔一下。
“振国?”李翠文也听到了那声干涩的笑,端着粥碗的手停在半空,脸上写满了担忧,“你…你没事吧?昨儿晚上就怪怪的…”
“4月1号!1958年4月1号!”耀启明没好气地吼回去,鸡毛掸子不耐烦地晃了晃,“赶紧给我滚起来!再装疯卖傻,老子真抽你!”
4月1号。1958年4月1号。
冰冷的现实像一桶掺着冰碴的脏水,从耀振国的天灵盖浇到脚底板,把他最后那点“噩梦”的侥幸浇得透心凉。
他看着妹妹耀振欣果然再次被门槛绊了一下,这次他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
暖水瓶“哐当”碎裂,热水四溅,耀振欣的惊呼声带着排练了无数次的熟悉感。
“哎呀!我的暖壶!”
“毛毛躁躁!”耀启明的斥责如同录音机回放。
耀振国慢吞吞地爬起来,穿衣服,动作流畅得像工厂里设定好程序的机械臂。
他端起那碗棒子面粥,喝了一口。
温热,粗糙的颗粒感划过喉咙。
“味道没变。”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像是在品评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李翠文和耀启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深深的不安。儿子这模样,比昨天更像丢了魂。
耀振国没理会父母的目光。他的脑子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破旧计算机,正在疯狂计算着一个令人窒息的数字。
十年。他被困在感觉上是整整十年。
一年365天,十年就是3650天。
而这个该死的循环,只有7天。
3650天÷7天/周=521.42857…周。
521周!
他像个幽灵,在这个由1958年4月1日、2日、3日、4日、5日、6日、7日组成的、只有巴掌大的时间牢笼里,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撞了整整521个来回!多出来的那0.42857周,大概就是他每次循环开始时那几分钟的混沌和绝望吧。
521周。胡同口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发了521次一模一样的嫩芽,又落了521次同样枯黄的叶子。
隔壁张大爷那只名叫“大黄”的癞皮狗,在每天下午3点零7分对着邮递员的自行车轱辘撒尿,撒了整整521次。
前街李寡妇家窗台上那盆蔫了吧唧的月季,周二浇水,周三就蔫,周而复始,循环了521轮。
就连胡同公共厕所那熟悉又熏人的“芬芳”,他都闻了521遍,精确到每一次呼吸的浓度变化都了然于胸。
这他丫哪是时间循环?这是宇宙级的“单曲循环”,还是最难听的那一首!
最初的震惊、恐惧、不信邪,早就在这521周里被磨成了齑粉,风一吹就没了影儿。
第一年(第1-52周):他试过所有能想到的办法“破局”。
像个疯子一样在4月7日午夜狂奔,试图跑出时间的边界,结果一头撞在胡同口的电线杆上,醒来还是4月1日,额头的包倒是新鲜热乎。
他试过在4月7日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醉到人事不省,醒来嘴里还是隔夜的窝头味儿。
他试过在厂里搞破坏,打碎一个重要的模具——第二天,模具完好无损地摆在老地方,而他被老爹用鸡毛掸子抽得嗷嗷叫,理由是他“眼神呆滞,一看就没好好干活”。
第二年(第53-104周):他转向享乐主义。利用“预知”,偷摸搞点小钱(比如提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能捡到别人丢的一分钱),去买供销社那限量供应的水果硬糖。
521次,他把所有口味都吃腻了,连糖纸都能闭着眼叠出最标准的形状。
他试图追求胡同里最漂亮的姑娘小芳,用尽了521种不同的搭讪方式和表白情话,结果在第521次,小芳终于变换了态度,把一盆洗脚水泼在了他头上,骂声穿透了整个胡同:“耀振国!你个神经病!离我远点!”得,这条胡同里,“神经病”成了他洗不掉的循环标签。
第三年(第105-156周):绝望达到顶峰。他试过在4月7日爬上厂里最高的烟囱,闭着眼往下跳。风声呼啸,失重感无比真实,他甚至能感觉到地面冰冷的触感——然后,睁眼,依旧是4月1日清晨,老爹的鸡毛掸子悬在头顶。
他试过在护城河边把自己沉下去,冰冷的河水灌满口鼻,窒息感撕心裂肺——然后,睁眼,还是硬邦邦的土炕和发霉的屋顶。
他试过上吊,绳子断了;试过撞墙,墙皮簌簌掉,人没事。
死亡,这个最后的选项,也被这该死的循环无情地屏蔽了。
他像个被诅咒的木偶,连终结自己的权力都没有,只剩下那句,他试过,他试过,他试过……
第四年至第十年(第157-521周):麻木。彻底的麻木。
像一块被时间河流冲刷了亿万次的顽石,棱角磨平,只剩下冰冷的空洞。他不再尝试改变任何事。
老爹吼,他听着;老娘絮叨,他应着;妹妹咋呼,他躲着。
厂里的活,他闭着眼都能干得一丝不差,像个最精密的机器。
胡同里的人看他眼神怪异,背后指指点点“怪人耀家小子”、“脑子有毛病”、“可惜了,以前多精神一小伙”,他也充耳不闻。
他成了这条胡同里一道行走的背景板,一个活着的、会喘气的“昨日重现”。
他的眼神空洞,步伐拖沓,对任何新鲜事物都失去了反应。
只有在看到妹妹第521次差点绊倒摔向暖水瓶时,他的嘴角会极其轻微地抽搐一下,像是在看一场演烂了的默剧。
“振国!发什么愣!走了!”耀启明粗声粗气的吼声把他从冰冷的数字回忆里拽了出来。
耀振国没吭声,默默放下空碗,拿起那个干硬的黑窝头,跟着父亲走出了散发着霉味的家门。
清晨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胡同里的一切都像褪了色的旧照片:晾晒的衣服,追逐打闹的孩子,提着鸟笼遛弯的老头,骑着自行车叮当作响的邮递员…所有的动作、声音、气味,都像被按下了精确的重播键。
他啃了一口窝头,粗糙的麸皮刮着嗓子眼。他面无表情地咀嚼着,眼神越过父亲佝偻了些许的背影,投向胡同口那棵老槐树。
“第521周,星期二,上午7点42分,老槐树影子投在第三块青石板的右起三分之一处。”他的大脑像一台冰冷的仪器,自动记录着这个循环里分毫不差的一切。
这日子,真是…够够的了。
他咽下那口喇嗓子的窝头,喉咙里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带着无尽疲惫和麻木的咕哝声,像一口老旧的、即将报废的破风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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