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辰王府比往常有了人气。西府的红梅憋了一冬的劲儿,终于在这日晨时破了苞,枝桠上坠着的红瓣儿像浸了蜜的珊瑚串,风一掠便簌簌落,把青石小径染成了胭脂色。
苏绾绾趴在暖阁的描金炕桌上,鼻尖几乎要贴到绷子上。她左手捏着枚银绣针,右手捻着缕绛红线,绣到第三瓣梅花时,针尾咔地磕在护甲上——这是她二哥从西市淘来的翡翠护甲,雕着缠枝莲纹,原是要送她当及笄礼的,偏生被她拿来当了绣活的拦路虎。
“姑娘又戳到手了?”小桃端着药盏掀帘进来,见她食指上渗着血珠,忙掏出手帕来裹,“昨儿大公子差人送了蜀绣线,说是比苏州绣娘用的还匀实,您偏要赶在年下绣这劳什子......”
苏绾绾缩了缩手,却把绷子往小桃怀里塞:“你瞧这梅花的瓣儿,是不是左边比右边胖?我照着前儿在王爷书房看见的《寒梅图》绣的,可总也不像。”
小桃凑近了看,绷子上的红梅倒真有几分憨态——花瓣圆滚滚的,倒像将军府厨房蒸的蜜枣饽饽。她憋着笑:“依我看,王爷书房那幅画是老梅,铁枝虬干的,您这倒像刚开的春梅,嫩着呢。”
“去你的!”苏绾绾抄起个绣墩作势要砸,却见小桃眼尾往窗外一挑。她顺着看过去,廊下立着个穿青布棉袍的小丫鬟,捧着个红漆食盒,正是萧承煜身边的阿福派来的。
“王妃,王爷说昨儿您送的杏仁酪熬得太稠,让厨房重熬了,这是新的。”小丫鬟福了福身,把食盒放在案上。
最近这段时间时间,萧承煜虽面上维持着清修王爷的做派,却总在些细处露了马脚——她前日抱怨屋里炭盆不够暖,第二日就有十二盆银霜炭送进西厢房;昨日在花园说梅花香太淡,今日阿福便捧着个掐丝珐琅香炉来,说是王爷让添的梅花篆香。
“知道了。”她低头拨弄着绣线,声音轻得像落在梅瓣上的雪,“你回王爷,说我...我谢他了。”
小丫鬟退下后,小桃凑过来戳她腰窝:“姑娘这几日总往王爷书房跑,不是送参汤就是送手炉,当我们瞧不出来?前儿大公子还来信说,若王爷敢欺负你,他便带三千亲卫来砸门......”
“小桃!”苏绾绾抓起团绣线要堵她的嘴,却在触到绷子上的梅花时泄了气,“我就是...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传闻里那副冷心冷肺的样子。你说,一个能把杏仁酪熬得合我口味的人,能坏到哪儿去?”
小桃笑着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珠花:“姑娘心里有数就好。”
是夜,西厢房的烛火一直亮到三更。苏绾绾揉着发酸的脖子,看着绷子上终于成型的梅花——花瓣虽还是圆滚滚的,倒真有了几分初绽的娇憨。
第二日卯时刚过,苏绾绾就揣着香囊出了门。她特意绕开了早课的丫鬟婆子,沿着抄手游廊往萧承煜的听雪斋走。廊下的积雪未化,她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声,倒把自己吓了一跳——这辰王府的规矩到底比将军府严,连走路都得轻手轻脚的。
听雪斋的门虚掩着,透过雕花窗可以看见案头的青瓷笔洗里泡着狼毫,宣纸上还留着半首未写完的诗。苏绾绾深吸一口气,掀起门帘的手却在半空顿住了——萧承煜正背对着她站在书案前,玄色暗纹锦袍勾勒出挺拔的肩背,连垂落的广袖都带着几分清峻。
“王妃?”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苏绾绾手一松,香囊“啪”地掉在地上。她慌忙蹲下捡,却见萧承煜已经转过身来,腰间的玉牌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他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香囊上,眉峰微微一蹙:“你怎的来了?”
“我...我给王爷送东西。”苏绾绾把香囊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就跑,发间的珠花撞在门框上,“昨儿看王爷案头缺个镇书的,这香囊里装了桂花蜜,能防虫!”
等她跑远了,萧承煜才低头看手里的香囊。绛红色的锦缎上,那朵梅花绣得歪歪扭扭,倒像是被风吹乱的云霞。他指尖轻轻拂过针脚,忽然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不是桂花蜜,是苏绾绾常用的雪水香粉味,混着点绣线的棉麻气息,竟比任何香料都要清润。
“王爷,早膳备好了。”随从砚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萧承煜慌忙把香囊塞进袖中,清了清嗓子:“摆到东暖阁吧。”转身时,袖角扫过书案上的《寒梅图》,画轴啪地落在地上。他弯腰去捡,却见画轴底部压着张半旧的绢帕,上面用金线绣着朵梅花——正是当年在将军府后巷,那个蹲在墙根给流浪狗喂肉骨头的小姑娘,擦他掌心血时落下的。
“苏绾绾......”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抚过香囊上的针脚,忽然觉得掌心跳得厉害。
三日后的清晨,苏绾绾被小桃从被窝里拽起来:“姑娘快看!花园的红梅开了!”
她裹着狐裘跑出去,果然见西府的梅树开得正好。绛红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是谁把胭脂盒打翻了。她正蹲在花树下捡花瓣,忽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是萧承煜,玄色锦袍外罩着月白披风,腰间的玉牌在梅影里若隐若现。
王爷早。苏绾绾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落梅,“这梅花开得真好,比将军府的还艳。”萧承煜的目光在她发间停了停——她今日戴了支红梅簪,和枝头的梅花几乎分不出真假。他移开视线,望着满树繁花道:“这是当年先皇后亲手栽的,说是岁寒见真心。”
苏绾绾歪头看他:“那王爷可看出什么真心了?”
萧承煜一怔,广袖下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他本想装作没听懂,可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她腰间——那里挂着个绛红色的香囊,正是那日她塞给他的,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王妃近日倒是爱往花园跑。”他别过脸去,却没注意到自己的耳尖已经红透了。
“冬日到了,这花园也没法继续改造了。”苏绾绾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忽然瞥见他袖口的暗纹。玄色锦缎上,一朵红梅正悄然绽放,花瓣的弧度和她绣的那朵几乎一模一样:“王爷这袖口......”
萧承煜猛地后退一步,广袖扫落了肩头的梅花:“不过是新裁的衣裳。”
“可这梅花的针脚......”苏绾绾眯起眼睛,伸手要摸他的袖口。
“放肆!”萧承煜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却轻得像是怕碰碎了瓷器。他的掌心滚烫,连带着苏绾绾的手腕都发起热来,“王妃须知男女有别。”
苏绾绾却笑了,歪着头凑近他:“王爷若是嫌我放肆,那日为何把香囊挂在腰间?我昨儿在佛堂看见,你连抄经时都带着呢。”
萧承煜的耳尖红得快要滴血,松开手后退两步:“本王...本王不过是觉得这香囊......”“觉得这香囊的梅花绣得好?”苏绾绾步步紧逼,“还是觉得绣这香囊的人......”
“够了!”萧承煜转身欲走,却被脚边的梅枝绊了一下。苏绾绾慌忙去扶,指尖触到他的广袖时,忽然摸到一片湿润——是血!
“王爷你受伤了?”她掀开他的袖子,只见内侧的衬里上有块暗红的印记,“这是血!什么时候弄的?”萧承煜慌忙把袖子放下,背过身去:“不过是...前儿裁衣时不小心。”苏绾绾却看出那血印的形状——是半朵梅花。她忽然想起三日前在绣房听见的传闻:“我听阿福说,王爷这两日总在偏殿待着,说是要抄经。难不成......”她盯着萧承煜的袖口,“王爷是在学绣梅花?”
萧承煜的肩膀微微发抖,半晌才低声道:“本王...本王见王妃绣工精巧,想着...想着也该回礼。”
苏绾绾的心跳得厉害,她伸手拽住他的衣袖:“那王爷可绣会了?”
萧承煜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展开袖口。玄色锦缎上,那朵梅花的针脚比她的更歪扭,花瓣边缘还带着几丝血线,却比任何绣娘的手艺都要生动。苏绾绾的指尖抚过那片血印,抬头看他时,正撞进他温热的目光里。
“王妃可知,梅花的花蕊该怎么绣?”他低声问,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
苏绾绾忽然笑了,从鬓间取下那支红梅簪,别在他的衣襟上:“花蕊要绣得圆些......。”
一阵风掠过梅树,落英缤纷。萧承煜望着她发间晃动的珠钗,忽然伸手接住一片落在她肩头的花瓣。
苏绾绾的脸涨得通红,却还是梗着脖子道:“王爷若是绣不好,可问我啊!”
“好。”萧承煜应得干脆,目光落在她腰间的香囊上。
远处传来小桃的呼唤声,苏绾绾慌忙后退两步,却被梅枝勾住了裙角。萧承煜伸手帮她解开,指尖触到她的脚踝时,两人同时触电般缩回手。
“王爷!”小桃的声音越来越近,“四公子差人送了蜜饯来,说是姑娘最爱吃的......”
苏绾绾慌忙理了理裙角,转身要跑,却被萧承煜叫住:“王妃......绾绾。”
她回头,见他站在梅树下,肩头落满了花瓣,目光温柔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风又起时,两片梅花同时落在两人脚边。苏绾绾弯腰去捡,萧承煜也弯腰去捡,额头重重撞在一起。
“哎哟!”两人捂着额头直吸气,却又同时笑出声来。
小桃提着食盒转过角时,正看见这一幕——她家姑娘和辰王站在梅树下,相视而笑,连落梅都成了陪衬。她悄悄退到廊下,把食盒交给跟来的丫鬟:“先拿回去吧,姑娘一时半会儿吃不上了。”
此时的听雪斋里,萧承煜的书案上还摆着那幅《寒梅图》。画轴底部的绢帕被翻了出来,上面的梅花和苏绾绾绣的、萧承煜袖口的,还有枝头的,都叠在了一起。
窗外的梅香飘进来,混着两人的笑声,在腊月的风里散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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