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王府的黄昏来得比往常早些。
苏绾绾蹲在花园的太湖石后，盯着廊下那个穿青布短打的“花匠”——他手里的修枝剪举了半柱香，连片叶子都没碰着，眼睛却直勾勾往听雪阁方向瞟。她捏着朵刚摘的红芍药，花瓣被她揉得皱巴巴的，心里直犯嘀咕：“王伯说今儿没请外院花匠，这人的鞋帮子还沾着城砖灰，分明是……”
“王妃。”
身后突然响起萧承煜的声音，苏绾绾手一松，芍药“啪”地掉在地上。她转身时没注意脚下的青苔，踉跄着往后倒，却被一只带着沉水香的手臂稳稳捞住——萧承煜的手掌按在她后腰，体温透过薄纱裙渗进来，烫得她耳尖发烫。
“瞧你这毛躁劲儿。”他低头看她，眼底带着点无奈的笑，“蹲这儿做什么？”
苏绾绾指了指廊下的“花匠”：“那是生脸。”
萧承煜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嘴角的笑慢慢收了。他松开手，整理了下广袖：“阿九今早报的，说西墙根儿有新埋的瓦罐——里头装着密信。”
苏绾绾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上月三皇子府走水，听说也是皇帝派了暗桩；想起萧承煜的母妃早逝，自小独自在辰王府长大，一年也就宫宴能见到皇帝，可见这个父王并不爱他。原来这看似平静的王府，早被一双眼睛盯着了。
“王爷打算怎么办？”她拽了拽他的袖角，“总不能由着他们把咱们的动静都报进宫里。”
萧承煜从袖中摸出块帕子，替她擦了擦沾着青苔的手背：“装。”
“装？”
“装恩爱。”他说，“皇帝知晓我清修，若咱们琴瑟和鸣，他便会思索我们在图谋什么。”
苏绾绾盯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映着晚霞的光，比平时多了几分锐利：“你们父子之间为何这般？”
萧承煜盯着她，不带一丝感情：“他从未尽过父王之责，未教，未养，甚至，不允许我祭拜母妃....”
苏绾绾突然想起他书房里那幅《百忍图》，想起他每次收到密报时捏紧的茶盏，原来他早就在等这一天。罢了，就帮他这个忙。
“怎么装？”她歪着脑袋，突然凑近他。
萧承煜耳尖一红，轻咳了声：“不必如此。但该有的模样得做足——同乘马车去相国寺上香，共执茶盏用早膳，在花园里……”他顿了顿，“说些体己话。”
苏绾绾笑出了声：“王爷这是要当戏子？”
“戏子？”萧承煜挑眉，“王妃若是怕演不好，本王倒可以教教你。”
第二日清晨，辰王府的马车刚出角门，就被人注意到了——萧承煜掀着车帘，苏绾绾靠在他肩头，手里攥着串檀香佛珠，两人的影子在车帘上叠成一片。
“王妃昨儿还说腿疼，今儿倒肯坐马车了。”车外传来小丫鬟的嘀咕。
苏绾绾捏了捏萧承煜的手腕，压低声音：“她们在看。”
萧承煜揽紧她的腰：“那就再近些。”
马车晃了晃，苏绾绾的头撞在他胸口。他的心跳声透过锦袍传来，一下一下，比她自己的还快。她抬头看他，他正垂眸看她，眼底映着车帘缝隙漏进来的光，像落了颗星子。
“王爷，”她故意用指尖戳他的锁骨，“相国寺的签筒该换了，上回我求的姻缘签，纸都发潮了。”
萧承煜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搓了搓：“今儿求支新的。”
车外的暗桩把这一幕记在心里——辰王与王妃同乘一车，王妃靠在王爷怀里，王爷的手始终护着她的腰，连车帘都不肯放下。
午后回府，正厅里飘着莲蓉酥的香气。苏绾绾捧着茶盏，故意把茶泼在萧承煜的衣袖上：“呀！手滑了。”
萧承煜抽了张帕子，低头替她擦手：“烫着没？”
“没烫着，”她眨眨眼，“就是茶凉了。”
“王伯，”萧承煜喊了声，“把茶釜再煨上，王妃要喝温的。”
王管家憋着笑退下。苏绾绾看着萧承煜替她整理袖口，突然想起今早马车里的心跳声——原来他装得这样像，连耳尖红了都不肯露怯。
“王爷，”她凑近他耳边，“你说皇帝收到密报，会是什么脸色？”
萧承煜的喉结动了动：“大概会震怒！”
苏绾绾摇了摇头：“我觉得他会想，这两人会不会生出个小世子。”
萧承煜的脸“腾”地红了，他抓起莲蓉酥塞进他嘴里：“你、你胡说什么！”
苏绾绾瘪瘪嘴，抓起一旁的酥饼吃了起来。两人就这样达成了共谋，开始在众人面前演戏。
五月的晨光像撒了蜜的糖霜，裹着槐花香钻进辰王府正厅的雕花窗棂。苏绾绾站在八仙桌旁，指尖捏着青瓷茶勺，盯着壶嘴里冒出来的热气发怔——这是她今天第五次掀开壶盖看水温了，蒸腾的白雾扑在脸上，把鼻尖都熏得红扑扑的。
“王妃，水又滚了。”小翠端着茶盘凑近，声音里带着点小心翼翼，“再煮下去，茶该苦了。”
苏绾绾没接话，盯着壶底跳动的火苗咬了咬嘴唇。昨天在后花园逗完鸭子，她蹲在井边洗了半柱香的手，指尖被凉水激得发疼，突然就想起萧承煜每次晨起喝茶时的模样：腰板挺得比院里的松树还直，茶盏在手里转三圈，吹开浮茶才抿一小口，活像在品鉴什么稀世珍宝。
“他要是被烫到，总该皱皱眉吧？”她昨晚趴在枕头上翻来覆去，“或者咳两声？总比现在这副‘神仙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强！”
所以今儿个她特意让小厨房的灶火烧得旺些，水开了又续了半壶凉水，再烧，反复三次——这样煮出来的水，温度比平时高个十度不止。
“小翠，去把王爷的建盏拿来。”她把茶勺往壶里一插，“要那只青釉的，薄胎的。”
小翠应了一声，颠颠儿跑去取茶盏。苏绾绾看着她的背影，又偷偷往壶里添了把热炭——火苗“腾”地蹿起来，壶身“咕嘟咕嘟”响得更欢了。
正厅里，萧承煜已经坐在主位上。他穿着月白暗纹锦袍，袖口用金线绣了卷云纹，在晨光里泛着柔润的光。听见脚步声，他抬了抬眼，目光落在苏绾绾攥着茶盘的手上：“今日的茶，煮得格外香。”
苏绾绾心跳漏了一拍。她垂着眼，把茶盏轻轻放在他面前，青瓷底与红木桌碰出一声轻响。茶水斟到七分满时，她故意顿了顿——茶面浮着层细密的白泡，像撒了把碎星子，可那热度，隔着三寸远都能烤得手背发烫。
“王爷请用茶。”她的声音甜得发腻，眼尾微微上挑，“今儿的水滚得透，茶味该更醇些。”
萧承煜低头看茶盏。青釉建盏里，茶汤呈透亮的琥珀色，热气打着旋儿往上冒，在他眼前凝成一片白雾。他伸出手，指尖刚碰到盏壁就顿住了——那温度，能把普通人的手烫出红印子。
苏绾绾盯着他的喉结。那是她发现的“秘密”：萧承煜越是强忍什么，喉结就会上下滚动得越厉害。上次她把花椒塞进他的茶点里，他咬碎的瞬间，喉结在颈间跳得像只蹦跶的兔子。
可这次，他只是垂眸吹了吹茶面，薄唇轻轻抿了一口。喉结动了动，很慢，像片叶子飘进潭水，连涟漪都没激起。然后他端起茶盏，仰头一饮而尽，茶盏底重重磕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
“好茶。”他说，声音平稳得像无风的湖面，“比昨日的更烫些。”
苏绾绾的指甲掐进掌心。她看着他袖中露出的一截手腕——那皮肤白得近乎透明，此刻正泛着不正常的红，是被茶盏烫的。可他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反而冲她笑了笑：“王妃今日的茶，用心了。”
“用、用心了？”苏绾绾的舌头突然打了结。她明明想让他出糗，想瞧他被烫得手忙脚乱，可他偏生把这杯能烫脱皮的茶喝得像甘露似的，连眼尾都没抖一下。
“时辰不早了。”萧承煜站起身，广袖扫过她的发梢，“本王去前院看账，王妃若是闲得慌，不妨去花园看看新栽的茉莉——昨儿王伯说，开了两朵。”
他走了，留下满室茶香和苏绾绾攥得发疼的茶盘。小翠从柱子后面探出头，小声说：“王妃，您手都红了……”
苏绾绾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斟茶时，茶盏边缘的热气熏得手背起了一片小红点。她甩了甩手，强撑着笑：“烫什么烫？我皮厚着呢！走，回听雪阁！”
回房的路上，她踢飞了块小石子。石子骨碌碌滚进花丛，惊得两只麻雀扑棱棱飞起来。她盯着那对麻雀，突然想起萧承煜喝茶时的模样——他明明被烫到了，为什么还要喝光？难道……他看出了她的小心思？
“王妃！”小翠突然拽她的袖子，“您看！”
听雪阁的妆台上，放着个巴掌大的青瓷罐。罐身刻着缠枝莲纹，盖子上压着张纸。苏绾绾凑过去，闻到股清苦的药香——是烫伤药膏。
她掀开盖子，药膏呈半透明的米白色，用手指抹一点，凉丝丝的，带着薄荷味。旁边的纸条是萧承煜的字迹，刚劲有力，还带着墨香：“王妃的手，本王会护着。”
“他、他怎么知道我手被烫了？”苏绾绾的指尖碰了碰药膏，又赶紧缩回来，像碰着了烫山芋。
小翠抿着嘴笑：“王爷走的时候，让阿九去药房拿的药膏。阿九说，王爷特意交代要‘清凉不黏手的’，还说‘王妃最怕疼’。”
苏绾绾的耳朵“嗡”地响了一声。她想起今早萧承煜接过茶盏时，指尖在盏壁上顿了顿——原来他不是没感觉到烫，是怕她难堪，故意喝光了那杯茶；她想起他走时说的“王妃的手，本王会护着”，原来他早就注意到她手背的红印子，连药膏都备好了。
“王妃，您脸好红。”小翠戳了戳她的胳膊，“是不是发烧了？”
“烧什么烧！”苏绾绾抓起药膏往脸上抹，却抹了满手，“去！把镜子拿来！”
镜子里的人，耳尖红得像刚摘的樱桃，眼睛亮得能照见晨光。她盯着妆台上的药膏，突然想起萧承煜监督银匠做步摇的样子——他那时也是这样，表面上云淡风轻，底下藏着一肚子的心思。
“小翠，”她突然说，“明儿早茶，我要煮莲子羹。”
“莲子羹？”小翠眨眨眼，“王爷不爱甜的。”
“我知道。”苏绾绾把药膏小心地收进妆匣，“可他爱喝我煮的。”
第二日清晨，正厅里飘着莲子的清香。苏绾绾捧着青瓷碗，碗里的莲子羹冒着热气，却不烫——她特意用温水煨了半柱香，温度刚好能暖手。
萧承煜接过碗，低头吹了吹，舀起一颗莲子放进嘴里。莲子炖得软烂，带着点桂花蜜的甜，在舌尖化开。他抬眼看向苏绾绾，她正盯着他的喉结，眼睛亮晶晶的。
“甜。”他说，喉结轻轻滚动，“比昨日的茶，甜得多。”
苏绾绾笑了，笑得像朵刚开的茉莉。她看着他喝完最后一口莲子羹，看着他袖中露出的手腕——那里的红印子已经淡了，只留一点浅粉，像被春风吻过的花瓣。
“王爷，”她突然说，“明儿我想煮红豆粥。”
萧承煜放下碗，目光落在她手背的小红点上：“好。”
“后儿煮红枣银耳羹？”
“好。”
“大后儿……”
“王妃想煮什么，本王都喝。”他打断她，眼底泛着温柔的光，“只要是王妃煮的，再烫，本王也喝。”
苏绾绾的心跳得厉害。她看着他，突然觉得这辰王府的晨光，比从前亮了十倍——原来最浓的烟火气，不在鸡飞狗跳的花园，不在热热闹闹的茶盏，而在眼前这个人，愿意为她喝尽所有滚烫的茶，藏起所有的疼，只留一味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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