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穿越小说 > 知只之止 > 第一章 烬余之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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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的深秋,风带着惯有的凛冽,刮过CBD鳞次栉比的玻璃幕墙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莫氏集团总部顶层的总裁办公室里,却静得只剩下落地钟摆的滴答声,像极了我心脏在胸腔里迟滞的搏动。

桌面上摊开着一份文件,标题是“莫氏与沈氏集团战略合作框架协议”——说得更直白些,这是一份联姻意向书。甲方代表处,我的名字“莫婉”三个字被印得棱角分明,像父亲当年握着我的手,在书法帖上写下的第一个“莫”字,笔锋锐利,不容回旋。

而乙方代表处,“沈聿”两个字,用的是沉稳的宋体,却像两枚钉子,猝不及防地钉进我视线里。

沈聿。

这个名字在我齿间滚过,带着十年前香樟树下阳光的味道,又裹着五年前暴雨夜地下室里铁锈的腥气。记忆像被强行拧开的水龙头,那些被我用理智死死堵住的裂缝,瞬间涌出冰冷的潮水。

“婉婉?”

助理林秘书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探问。我抬眼,看见她捧着一叠文件,欲言又止地看着我面前那份协议。她跟了我三年,从父亲还在世时就在秘书处,见过我最意气风发的样子,也见过父亲葬礼上我面无表情却指甲掐进掌心的模样。

“沈氏那边的人已经到了楼下,在会客室等着。”她把文件放在桌角,低声道,“沈总的特助说,希望今天能敲定联姻的具体流程,包括……婚前协议。”

“婚前协议”四个字,她念得格外轻,像怕碰碎什么。我知道她在顾虑什么——莫家如今是什么光景,京城商圈谁不清楚?父亲骤然离世,内部股东人心惶惶,外部虎视眈眈的对手早就磨好了刀。沈氏此时提出联姻,说是“战略合作”,谁都明白,这是一场趁火打劫式的交易。

而我,是这场交易里唯一的筹码。

“知道了。”我合上文件,指尖触到纸页边缘,冰凉的触感让我瞬间清醒。父亲去世前三个月,曾把我叫到书房,指着墙上挂着的“莫”姓族谱,说:“婉儿,莫家的人,骨头可以断,腰不能弯。但有时候,弯一弯腰,是为了更好地站起来。”

那时我不懂,只觉得父亲老了,开始妥协。直到他心脏病发倒在董事会上,直到我在医院签字同意放弃抢救,直到我看着莫氏的股价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暴跌,我才明白,他说的“弯腰”,是一个父亲留给女儿最后的生存法则。

沈氏要的是莫氏的核心技术和北方市场,而我需要沈氏的资金和人脉稳住摇摇欲坠的家业。联姻,是唯一的选择。

“让他们等十五分钟。”我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灰蒙蒙的天,远处故宫的飞檐在云层下若隐若现,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十年前,我第一次随父亲来BJ,也是这样一个深秋,他指着那些琉璃瓦说:“婉儿,以后咱们莫家也要在这里扎根,让所有人都知道,莫家的女儿,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可现在,我这个“莫家的女儿”,却要靠联姻来保住他打下的江山。

“莫到事后后悔。”

父亲给我取名时的话,像一句谶言,此刻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后悔吗?如果当初没有那么固执地留在父亲身边,是不是母亲就不会走?如果十岁那年没有在生日宴上推开那个递来蛋糕的男孩,是不是后来就不会有那么多纠缠?如果十四岁那年没有答应帮那个“最好的姐妹”保守秘密,是不是父亲的公司就不会被人暗中下绊子?

“叩叩叩——”

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林秘书探进头:“婉婉,沈总……他亲自上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沈聿不是个喜欢打破规矩的人,更何况是在这种双方地位悬殊的谈判里。他亲自上楼,是示威,还是……另有目的?

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理了理西装外套的下摆。镜面上映出我的脸,依旧是父亲期望的样子——眉峰锐利,眼神冷冽,嘴角紧抿,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只是眼底深处,那点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疲惫,像墨滴入水,晕染开来。

“请他进来。”

门被推开,一个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高大,挺拔,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袖口露出的腕表是低调的百达翡丽。他走得不快,皮鞋踩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瞬间填满了整个办公室。

直到他在我面前站定,我才看清他的脸。

五年不见,沈聿褪去了少年时的清俊,轮廓变得更加深邃硬朗,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眼神沉静如古井,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额角那道浅浅的疤痕,还残留着当年那场意外的痕迹——那是为了救我,被失控的广告牌划伤的。

“莫总。”他先开了口,声音比记忆中更低沉,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他没叫我“莫婉”,甚至没叫“婉婉”,只是公式化的称谓,像对待一个素未谋面的商业伙伴。

“沈总。”我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久等了。”

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两秒,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然后,他落在我桌上那份联姻协议上,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抓不住:“看来莫总已经看过协议了。”

“看过了。”我走到办公桌后坐下,示意他对面的椅子,“沈总亲自上来,是对协议内容有什么异议?”

“异议?”他坐下来,交叠起长腿,姿态放松,却带着掌控全局的气场,“莫氏现在的情况,沈某伸出援手,莫总应该清楚,这已经是最有利的条件。”

他的语气平淡,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莫家如今的软肋。我指尖微微收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沈总说笑了。既然是战略合作,自然是互惠互利。沈氏想借此进入北方市场,莫氏需要沈氏的资金注入,各取所需而已。”

“各取所需……”他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眼神里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快得让我无法捕捉,“莫婉,你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算得清楚。”

他终于叫了我的名字。

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奇异的顿挫,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痒,又带着细微的刺痛。我强迫自己忽略那点不适,拿起桌上的钢笔,笔尖在协议空白处悬停:“沈总既然亲自来了,不如直接谈谈,沈氏除了资金,还能为莫氏提供什么?”

“你想要什么?”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锁着我,“莫氏现在最缺的,恐怕不是钱吧?”

我的心一凛。他果然知道——父亲去世后,公司内部有几个元老蠢蠢欲动,试图架空我这个年轻的总裁。沈氏此时提出联姻,恐怕也打着趁机安插人手的主意。

“沈总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放下笔,直视着他,“联姻可以,但我有三个条件。”

“哦?”他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又像是早有预料,“莫总请讲。”

“第一,沈氏注资的资金,必须由我亲自调配,沈方不得干涉莫氏的正常经营。”

“第二,婚前协议需要补充条款:若婚姻存续期间,沈方出现任何背叛行为,沈氏需无条件撤回所有投资,并赔偿莫氏双倍损失。”

“第三……”我顿了顿,看着他沉静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沈氏必须利用自身资源,帮我查清当年‘盛世项目’资金链断裂的真相。”

“盛世项目”——这是父亲生前最大的败笔,也是莫氏由盛转衰的开始。外界都以为是决策失误,只有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父亲去世前,曾隐晦地提到过“内鬼”和“圈套”。

话音落下,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沈聿看着我,眼神深邃得像一片望不到底的海。我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压在一点点降低,那是属于上位者的不悦。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莫婉,你这哪里是提条件,分明是在跟我谈交易。”

“本来就是交易。”我迎上他的目光,寸步不让,“沈总如果觉得条件苛刻,可以现在离开。莫氏虽然困难,但还没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这是假话。莫氏现在就像一艘在暴风雨中飘摇的船,只要再来一个巨浪,就会彻底沉没。但我不能让他看出来。父亲教我的第一课,就是无论何时,都要守住自己的底牌,哪怕是虚张声势。

沈聿看着我,眼神复杂。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五年前,他是那个会在我被欺负时默默站出来的少年,是那个在我生日时笨拙地送上自己做的木簪的男孩,也是那个在暴雨夜冲我大吼“莫婉你能不能别总是这么固执”的青年。

可现在,他是沈氏集团的掌舵人,是我即将联姻的对象,是一个我看不透的男人。

“好。”

他突然开口,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答应你。”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玩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读不懂的认真,“三个条件,我都答应。”

我愣住了。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

“不过……”他话锋一转,嘴角再次勾起那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莫总,既然是交易,总要有点诚意吧?”

“你想怎么样?”我警惕地看着他。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我身边的落地窗前,和我并排站着。窗外的风更大了,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在空中打着旋。

“下个月十五号,是老夫人的寿宴。”他侧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气,“沈家人都想看看,能让沈某下定决心联姻的莫家小姐,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明白了。他是要我以“准沈家少夫人”的身份,出现在沈老夫人的寿宴上。这是宣告,也是一种无形的束缚。

“可以。”我没有犹豫。事已至此,再多的挣扎都是徒劳。

“很好。”他点点头,转过身,拿起桌上的联姻协议,“那么,莫总,可以签字了吗?”

我看着那份协议,看着“莫婉”和“沈聿”两个名字之间那片空白的婚姻期限——上面赫然写着“五年”。

五年。

不长不短的时间。足够让沈氏渗透莫氏,也足够让我……做很多事情。

我拿起钢笔,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在落笔的前一秒,脑海里突然闪过无数画面——

七岁那年,母亲拉着我的手说“婉婉跟妈妈走,爸爸给不了你好生活”,我甩开她的手,哭着跑到父亲身后。

九岁那年,洛姨第一次给我做饭,小心翼翼地问“婉婉,咸淡合适吗”,我低头扒饭,没说话,却在她转身时,偷偷红了眼眶。

十岁那年,在京城的生日宴上,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走到我面前,递过一块草莓蛋糕,说“莫婉,生日快乐”,我却因为害羞,一把推开了他的手。

十四岁那年,“最好的姐妹”哭着对我说“婉婉,你一定要帮我,不然我就完了”,我看着她红肿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还有父亲临终前,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婉儿,爸爸不怪你……”

“莫婉莫晚……”

我低声念着自己的名字,笔尖终于落在了纸上。

“莫”字的最后一笔落下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猛地推开。

“姐姐!”

一个小小的身影冲了进来,带着哭腔,扑进了我的怀里。是我的妹妹,莫念。她今年五岁,是洛姨在我十六岁时生下的孩子。父亲去世后,洛姨因为悲伤过度,身体一直不好,前几天被送去瑞士疗养,临走前把念念托付给了我。

“念念?你怎么来了?”我赶紧抱住她,帮她擦去脸上的眼泪,“不是让张阿姨带你在休息室玩吗?”

“张阿姨说姐姐在忙,不让我进来……”念念抱着我的脖子,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可是我听见外面有人说……说姐姐要结婚了,不要念念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又酸又疼。我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轻声哄道:“傻瓜,姐姐怎么会不要念念呢?姐姐只是……只是要给念念找一个新的家人。”

“新的家人?”念念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好奇地看着站在一旁的沈聿,“是他吗?”

沈聿站在那里,看着扑在我怀里的念念,眼神有些复杂。他似乎没料到会有孩子突然闯进来。

“他……”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介绍。

就在这时,念念突然挣脱我的怀抱,摇摇晃晃地走到沈聿面前,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问:“叔叔,你会对我姐姐好吗?”

沈聿低下头,看着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眼神里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些。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蹲下身,和念念平视。

“如果我说……会呢?”他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一些。

念念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突然伸出小手,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认真地说:“那你要说话算话哦!不然我就……我就告诉姐姐,让她打你!”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沈聿看着念念抓着他手指的小手,嘴角似乎真的扬起了一个浅浅的笑。那笑容很淡,却像投入冰湖的一颗石子,在他眼底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好。”他轻轻应了一声,目光从念念脸上移开,再次落到我身上,眼神深邃,“我说话算话。”

窗外的风还在刮,卷起满地的落叶。

我看着沈聿,看着怀里的念念,看着桌上那份已经签好字的联姻协议。

莫婉莫晚。

父亲,你给我取的这个名字,到底是希望我莫要迟到,还是……莫要后悔?

而我现在走的这条路,究竟是通往新生,还是……另一场更深的深渊?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落笔的那一刻起,很多事情,都已经无法回头了。

烬余的火光里,新的棋局,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