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的夏天，蝉鸣聒噪得像要把整个小城煮沸。我站在斑驳的木门前，看着母亲拖着一个暗红色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巷口的拐角。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落下明明灭灭的光斑，最后连那点光斑也不见了，只留下满巷子里挥之不去的、属于廉价雪花膏的味道。
“婉婉，回来吧。”父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沙哑。
我没有回头，只是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我听见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音问：“爸爸，妈妈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父亲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然后，他蹲下来，粗糙的大手轻轻抚上我的头，声音低沉而有力：“因为爸爸没本事，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但婉婉，你记住，爸爸会努力，一定会给你最好的生活，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他的眼睛里有血丝，像困了很久的野兽。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却有什么东西碎了。从那天起，“莫婉”这个名字，在我心里有了不一样的重量。父亲说，“莫婉”，莫要婉转，莫要优柔，要像快刀一样，斩钉截铁，莫到事后后悔。那时的我还不明白，这名字里藏着他怎样的期望，又预示着我未来怎样的人生。
母亲走后，父亲像变了个人。他不再是那个会抱着我讲故事的温和男人，而是成了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白天在工厂里做工，晚上回来就着昏暗的灯光看各种商业杂志，本子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我学会了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在他熬夜时给他端上一杯热茶。我知道，我必须懂事，必须像他期望的那样，“刚决果断”。
九岁那年的春天，父亲领回一个女人。她穿着干净的蓝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温和的笑。父亲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婉婉，这是……洛阿姨。”
我看着她，没说话。心里那道因母亲离开而筑起的高墙，瞬间又砌高了几分。我知道，这大概就是我的“后妈”了。大人们都说，后妈是毒蛇，是老虎。
可她只是温柔地看着我，递给我一个用碎花布包着的苹果，声音轻柔：“婉婉，我是洛晴。以后，我们一起生活，好吗？”
我没有接那个苹果，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父亲在一旁搓着手，脸色有些尴尬。洛晴却没有生气，只是把苹果放在桌上，笑着说：“没关系，婉婉慢慢适应。”
从那天起，洛姨住进了我们家。她包揽了所有家务，把那个破旧的小屋收拾得井井有条。她会变着花样给我做吃的，会在我晚上踢被子时轻轻帮我盖好，会在父亲加班晚归时，默默留一盏灯。我对她始终保持着距离，不肯叫她“妈妈”，甚至很少跟她说话。她却从不介意，只是一如既往地对我好，还送给我了一个宝贝，我的妹妹莫忧，她是很烦人的跟屁虫，天天都是姐姐姐姐的。
有一次，我半夜发烧，父亲又在外地出差。是洛姨把才几个月大的莫忧放在邻居家，背着我，在雨夜里跑了好几条街找到医生。她浑身都湿透了，却把我裹得严严实实。在诊所里，她守在我床边，用温水一遍遍擦我的额头，眼里的焦急和心疼那么真实。那一刻，我心里的坚冰，好像有了一丝裂痕。
我终于肯开口叫她了一声“妈妈”。她听到后，眼里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化为更深的温柔：“哎，婉婉。”
父亲的事业和家庭在洛姨的打理和支持下，渐渐有了起色。他不再是那个在工厂打工的工人，而是开始倒腾一些小商品，后来又开了个小作坊。家里的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搬离了那个漏雨的小屋，住进了带院子的平房。
十岁那年，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分水岭。父亲的小作坊发展成了公司，他成立了“莫氏”品牌，并且成功上市。那天，他喝了很多酒，抱着我和洛姨，像个孩子一样哭了：“我做到了！我终于能给你们好的生活了！我们去京城，去最好的地方！”
我看着他激动的脸，心里充满了喜悦。那一刻，我以为苦日子真的到头了，以为父亲的誓言终于实现了。我憧憬着京城的生活，那里有高楼大厦，有宽阔的马路，有我从未见过的繁华。
我并不知道，那繁华的背后，藏着怎样的风雨；那“好的生活”，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我更不知道，十岁那年在京城遇见的人，说过的话，会像一把把刻刀，在我往后的人生里，留下那么深、那么痛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