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众生万相簿 > 第十四章 阮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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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城的雨,带着一种粘稠的、挥之不散的阴郁,仿佛天空被戳破了无数个细小的窟窿,将灰暗的寒意与湿漉漉的绝望,无休止地倾泻在这座钢铁森林里。霓虹在雨帘中晕染成模糊的光团,湿滑的街道反射着冰冷的光,行人匆匆,如同沉默的剪影。在这片混沌之中,“南汐”酒馆的灯光,是唯一固执的暖意。它从蒙着厚厚水汽的菱形窗格里透出,昏黄、氤氲,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投下一片不规则的、温暖的光晕,像无垠汪洋中一座孤寂的灯塔,无声地召唤着那些被雨水浸透、灵魂亟待靠岸的漂泊者。

推开那扇雕刻着古老藤蔓花纹的沉重橡木门,“叮铃——”一声喑哑的铜铃声响起,瞬间被室内温暖的、混合着陈年木香和淡淡酒气的空气包裹。与外界的湿冷喧嚣截然不同,酒馆内流淌着一种近乎凝滞的静谧。光线主要来自吧台后一排暖黄的壁灯和几盏悬垂的复古煤油灯,光线在深色木制家具上跳跃,将角落里的阴影拉得很长。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甸甸的、适合倾听的安宁。

吧台后,南汐正低头擦拭着一只水晶杯。她的动作从容而专注,侧脸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沉静。一本厚重的皮质书籍摊开在她手边,深褐色的封面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书页边缘似乎有极其微弱的、不易察觉的莹白流光悄然流转——《众生万相簿》。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望者,等待着下一个故事,或者灵魂的碎片。

“叮铃——”铜铃再次响起,带着雨水的寒气。

一个异常年轻的女孩推门而入,瞬间带进一股室外的湿冷和雨水的腥气。她约莫二十出头,裹在一件勾勒出身体曲线的时髦紧身衣和一条短裙里,脸上妆容精致,如同戴着一张精心描绘的面具,粉底下的皮肤却透着一丝不健康的苍白。然而,最令人无法忽视的是她眼底那深重的疲惫,以及疲惫之下,一丝空洞的、像是被过度透支后残余的、不自然的亢奋。廉价香水的甜腻余韵混合着她身上潮湿的气息,让她像一朵被暴雨摧折后,又被强行涂抹上鲜艳油彩的花,透着一股濒临凋零的、脆弱而矛盾的艳丽。

她甚至没看清吧台后的人,目光空洞地扫过昏暗的空间,径直走向最幽暗的角落卡座,将自己深深地埋进那片浓重的阴影里,仿佛要将整个存在都隐匿起来。坐下时,身体微微塌陷,带着一种筋疲力尽的颓丧。

“老板,来杯……最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像是声带被过度磨损,透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焦躁。

南汐抬眸。她的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灵识初阶赋予的感知,让她瞬间捕捉到这个自称“阮阮”的女孩体内混乱的能量场:一种深层的、元气耗竭的虚弱感;神经末梢被反复强刺激后留下的麻木与迟滞;而在这一切之下,深埋在泥泞过往的深处,竟顽强地透出一丝对“正常”生活近乎绝望的、微弱如风中之烛的向往。她的身体如同一部被粗暴使用、零件松散、濒临散架的机器,每一个关节、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无声的哀鸣,渴望着停歇与修复。

南汐没有多问,转身从酒柜深处取出一只深色陶瓶。拔开木塞,一股浓烈而复杂的果香混合着高度酒精的辛辣气息瞬间逸散开来。她将一种名为“焚心”的自酿高度果酒,缓缓注入一只厚底的玻璃杯。暗红色的酒液在昏暗中如同凝固的琥珀,散发着危险而诱人的光泽。

酒杯轻轻放在阮阮面前的木桌上。她看也没看,焦躁的手指无意识地抠弄着指甲上那些已经斑驳剥落的廉价亮片,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像是在撕扯着某种看不见的束缚。

尖锐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如同利刃划破了酒馆的静谧。阮阮瞥了一眼屏幕,眉头厌恶地拧紧,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她没有接听,任由那铃声固执地响着,在空旷的角落里显得格外刺耳。电话那头的人显然不打算放弃,声音透过听筒隐约传来,喋喋不休。阮阮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节凸起,胸腔微微起伏,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在她空洞的眼底点燃,烧毁了那层麻木的伪装。

“我他妈……就是不行了!怎么了,看不惯就别看,以为你是谁,我需要你管吗?!”她突然对着手机低吼,声音带着破罐破摔的尖锐和一种被戳中痛处的狼狈,像只炸毛的、走投无路的猫。不等对方回应,她像甩掉什么令人作呕的脏东西一样,使劲按断电话,带着仇视般的力道将手机狠狠摔在桌面上,“砰”的一声闷响在安静的角落格外清晰。仿佛耗尽了力气,她抓起面前的“焚心”,仰头灌下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如同燃烧的熔岩灼烧着喉咙,引发一阵剧烈的呛咳,呛出的生理性泪水混着晕开的睫毛膏,在她脸颊上划出两道狼狈而绝望的黑痕。

似乎感觉到柜台后那道平静却无法忽视的目光,阮阮的怒火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只剩下满溢的颓丧和无处遁形的狼狈。她抓起几乎空了的酒瓶和酒杯,脚步有些虚浮地朝柜台走来。高跟鞋敲击木质地板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对不起,我心情不太好,你别介意,”她声音低哑,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南汐,“可以陪我喝吗老板?”语气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祈求。

南汐轻轻摇头,目光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距离感:“抱歉,我不太喜欢喝酒。”她的指尖轻轻拂过摊开的《众生万相簿》封面,那微弱的流光仿佛回应般闪烁了一下。“不过,”她的声音如同浸润了雨水的丝绸,带着安抚的力量,“我喜欢听故事。你可以和我说说,就当是酒钱了,这顿酒不收你钱。”

“好吧。”阮阮的声音瞬间萎靡下去,肩膀垮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下一秒就要瘫软在地。她颓然地坐到柜台前的高脚凳上,酒杯重重地磕在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她盯着杯底残留的暗红液体,仿佛那是她生命的残渣。

“刚才那个是我男朋友,”她开口,声音清冷空洞,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剧本,“刚认识不久。他不知道从哪里……挖到了我以前的那些破事,就跑来质问我……我好烦,只能提分手。毕竟……”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肌肉僵硬,“我以前真的……太糟糕了,像一团烂泥。”她抿了一口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感,似乎给了她一点触碰尘封记忆的勇气。

“我……好像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眼神飘忽,仿佛在凝视着遥远的、不堪回首的过去,“以前……特别容易就被一些……表面的东西吸引,被一些混乱的能量裹挟。大学的时候,整个人都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找不到方向……”她的声音里混杂着懊恼和一种近乎自虐的坦白,“高中毕业就像打开了某个失控的阀门,什么都想试试,又什么都抓不住……整个人都散了。”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手臂,仿佛感到寒冷。

她又猛灌了一大口“焚心”,灼热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让她打了个寒噤,眼神却更加迷离,坠入了回忆的泥沼深处。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片段如同潮水般涌来。

“我……经历过一段特别扭曲的关系,”她扯出一个讥诮的、扭曲的笑容,眼神却空洞得吓人,“‘谢谢’那个天杀的前男友!他有种……特别的掌控欲,喜欢把人踩在尘埃里,当成……某种物品。”屈辱感汹涌而上,让她的声音拔高,尖锐刺耳,而在这屈辱之下,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是一种扭曲的、病态的熟悉感,仿佛某种刻入骨髓的习惯。“他让我……做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完全不顾我的感受,只为了满足他自己的……想象。”她猛地摇头,仿佛想把这些画面甩出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甚至……连吃的东西,都变得……不正常。”阮阮眼中掠过强烈的生理性厌恶,但旋即被一种麻木的“习惯”覆盖,那麻木之下是更深的绝望,“一开始我反抗,他就用各种方式惩罚我……饿着、关着……然后,一点一点,把正常的东西替换掉……最后……”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平静,“……变成了一碗混合着恶心东西的……糊状物。”她胃里一阵翻搅,痛苦地捂住了嘴,身体微微蜷缩起来。

她抬起头看向南汐,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那时候我才大二,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也许就是被那种高压和扭曲一点点……侵蚀了。开始的时候当然痛苦得要死!现在?”她自嘲地牵了牵嘴角,肌肉僵硬,“麻木了。你说我是不是……有病?我他妈当时居然还……有点病态地依赖那种被彻底控制的感觉!现在想想,真他妈傻逼透了!”她用力拍了下柜台桌面,震得酒杯摇晃,酒液泼洒出来几滴,像凝固的血泪。

混乱的叙述如同开闸的洪水,裹挟着更污浊的泥沙奔涌而出,她似乎停不下来了,急于将所有的肮脏和痛苦倾倒出来。

“再后来,分手了。但我……整个人已经烂掉了,找不到岸在哪里。”她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上了个破专科,学个屁的习!身边人都像在漩涡里打转!我们班很多人的生活都……乱七八糟。有被包养的,我不是,我……做过更糟的。酒吧、KTV!也被人短期‘圈养’过,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她带着一种奇特的、麻木的口吻,“我好像……特别能忍受一些常人无法忍受的东西,这居然成了某种……标签?找我的人就多点。一开始我也不想做,但那又怎样?”她环视空荡的酒馆,像是在质问无形的空气,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身边都这样啊!你觉得不正常?可来钱真他妈快!看着那些‘姐妹’一个个名牌包、奢侈品往身上招呼,眼红不?再加上她们那张巧嘴,‘一起赚快钱’……忽悠着忽悠着,就他妈彻底陷进去了。”她的声音里浸透着一种被同化后的麻木悲凉。

“我们宿舍八个人,六个在……那个圈子里沉浮,一个被金主包着,还有一个是家里有钱纯粹来混文凭的。”她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讽刺,“老师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谁管你死活。”

“其实被包养也不好,”她撇撇嘴,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厌倦,“成天都得赔着笑脸装孙子!伺候的都是能当你爹的老男人,有的身上那股……油腻的陈腐味……呕!熏得人想吐!还不如……自由一点的时候,不想接的还能推推……”她眼中闪过一丝早已褪色的、对短暂自由的怀念,随即又被更深的空洞取代,“那时候蠢,就知道攀比!包、鞋、化妆品、烟……妈的,跟中了邪似的!好像有了那些东西,就真能掩盖掉什么似的。”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自我厌弃。

话题猛地跌入更幽暗、更冰冷的深渊。

“记得有一次,我……遇到了一个特别可怕的客人。”阮阮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一丝残留的恐惧,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双手紧紧抓住酒杯,指节发白,“就是在坐台时候遇到的,完全不顾别人死活,太他妈可怕了。”她自顾自地又往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焚心”,仿佛那浓烈的酒精能冲刷掉那段不堪的记忆带来的寒意。

“想在那行里立足,总得有点……‘特别’,”她掰着手指,像在清算一笔早已烂透的账目,语气带着一种职业性的麻木,“能忍受那些……恶心事,也算块招牌。一次几百,包夜多点……其他更过分的要求,还能再加钱。没办法,竞争太激烈了,你不便宜点,没点‘硬货’,谁他妈找你?”她看着自己涂着剥落指甲油的手指,眼神空洞,“干了两年,忙的时候一天见十几个不同的人!周末更他妈疯狂!都是……速战速决的交易……有的几秒钟就完事,有的死扛着没完没了!刚开始的时候,身体还会有点……反应。后来……就彻底麻木了!跟流水线上等着被处理的零件一样,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快点结束,拿钱走人。”她的声音低下去,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和疏离感。

钱来得快如流水,代价却刻进了身体,成了永久的、难以磨灭的伤痕。

“现在……”阮阮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深切的恐惧,她的手无意识地捂住了小腹,仿佛那里埋藏着一个巨大的痛苦源,“身体……彻底垮了。像被掏空了一样,虚弱不堪……每次来月事,疼得我他妈想撞墙!像有无数根针在里面搅!想去医院看看……可……”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表情古怪又带着一丝荒谬的自嘲,“哼,偏偏这张脸看着还行!有什么用?里面全烂了!”绝望几乎要从她的声音里溢出来。

“刚毕业那会儿,加上大学后期,一直在……那种状态里沉沦。干了几年,攒了点钱,也终于……觉出不对了。不能一辈子这样烂在泥里。而且……”她捂住小腹的手收紧,眉头痛苦地拧紧,仿佛那剧痛此刻就在发作,“身体疼得撕心裂肺!各种难受的症状……去医院查,医生冷着脸,就告诉我一句话:‘过度消耗,注意身体。’”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尖锐的讽刺和深埋的恐惧,“所以……我咬牙不干了。”她像是用尽了力气说出这句话,又灌了一大口酒,试图用酒精麻痹那无处不在的疼痛和恐惧。

然而,被强行戒断的不仅是职业,更是身体被扭曲的惯性。空虚和焦躁并未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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